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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消寒社詠史積微嫌 暢春園疑案成千古

話說清聖祖南收臺灣,北服蒙古而後,海宇澄清,國家無事,便動了個偃武修文念頭,召集了一班文臣,每日咬文嚼字,在故紙堆裏求生活做。又開了兩回博學鴻詞特科,把所有前朝遺老,盛世逸民,一古腦兒都搜集了來,烹經煮史,很有兵氣銷爲日月光氣象。各親王貝勒等,見聖祖這樣,便也謬托風雅,爭著羅致文士。漢大學士各部尚書等,更自不庸細說。頓時間相習成風,把那慷慨悲歌的舊俗,盡都變掉。

  彼時衆文士中有一個浙江人姓高名士奇的,聖祖最寵倖。

  因這高士奇生性聰明,最會看風把舵,迎合聖祖意旨。聖祖身旁各太監,沒一個不和他交好,說笑談論,萬分和氣,並沒有時下念書人矯矯不群的習氣。聖祖喜他誠實和氣,由白衣特授中書。隔不上三年,就照翰林院從優給獎,升爲翰林院侍講學士。旋奉特旨,升授侍郎。文士顯榮,可算得一時無兩。一日,人值南書房,聖祖與他談論詩文,因說到晚明文字都尚激昂慷慨,實系亡國預兆,可知做詩做文,工拙兩個字,可以丟過一邊,氣局卻不能不講究。士奇笑道:“這種事情,光景也是氣數限定。像現在的人,就叫起做那種文字,神情意態,動筆時光竭力仿效晚明。及至做成功,拿給人家瞧,雍容大雅,一望而知是盛世之音。可知文章的氣派,人力是勉強不來的。”聖祖道:“你這話就與朱彜尊一個意思,彜尊也說晚明詩文最好不過。就是幾章絕命詞,聲情澈楚,憑是好手,也難摹仿他。”說著,就叫小太監向架上取下一冊新抄的明臣絕命詞來,遞給士奇。士奇打開瞧時,只見上寫著“馬上吟”三字,下注明橫州知州鄭雲錦被獲時作。暗忖:題目兒倒新鮮。因瞧道:

昨朝刺史出見客,騎馬城上點軍冊。今夜穹廬作楚囚,不信雄心旋落魄。熹微帳外獨排徊,依依斜傍霜華白。茄吹倏動二人愁,聲聲催促營炊迫。獰猙扶我上馬行,簇簇護持無間隙。天地寬大難可量,此時伸展不盈尺。濃崗橫抹斷城腰,慘澹煙雲天蹙額。北風拂面任欺淩,古樹棲禽驚振翮孤臣馬上嘯一聲,曉山失曉顔如墨。回首羊腸路渺漫,我軍創病何狼藉。猶喜人人不攢眉,各向虜兒雄吒叱。朝廷豢養三百年,雖敗志氣不蕭索。河水縈環馬足遲,羨煞一派寒光碧。鳥聲上下叫黃昏,斜陽落浦荒村僻。此宵夢醒何處也,灑灑風雨穿古驛。

  士奇道:“據微臣糊塗主見,這種毀及本朝的文字,斷斷不能容留,還是燒掉的好。”聖祖笑道:“那也何必呢,桀犬吠堯,各爲其主。明朝人自應得講明朝的話,像洪承疇,雖在本朝,立下許多功勞,究竟做過明朝官的人,道理上講起來,究竟有點子勉強。前年子他出了事,他的子弟,替他刊行狀兒,把天下著名的文士都請了來家,商量著擬稿子。擬了三天,依舊是張白紙。”士奇道:“這卻爲何?”聖祖道:“就爲他一身做了兩朝臣,前半世幹的是明朝事情,後半世幹的是本朝事情。前後相反,說了前頭的是,後頭的就要不是;說了後頭的是,前頭的又要不是;又不便丟了這半世,光說那半世的,你想難也不難?”士奇道:“果然難得很,後來究竟做成功了沒有?”聖祖道:“後來來了一個江南名士,要了他二千銀子潤筆,只寫了十四個字,那筆行狀就成功了。”士奇道:“十四個什麽字,皇上記得,就賞給臣聽聽。”聖祖道:“‘死吾君者吾仇也,死吾仇者吾君也’,就只兩句十四個字,放在中間當轉筆用的。他們得了,那餘外的就容易做了。”土奇道:“果然是驚句,虧他怎麽會想出來的。別是文襄有靈,在冥冥中指使他做的麽。”聖祖道:“那也過於不經了。總之做臣子的,大經除了‘忠貞’兩個字,別的都就不足貴。所以鄭成功、張煌言那班人,朕始終沒有把他當做亂臣賊子看待。洪亨九、吳梅村等,雖然聰明,比起鄭、張來,究竟要差一點。”士奇歎服,因又瞧下去,見有《從西山義士遊》一個題目,也是鄭雲錦做的:

虎豹山之獸,猶思文其身。皮骨蒸雲霧,耐饑過七晨。須眉丈夫子,忠孝以成名。時數值陽九,血軀何用生。君不見蘇武海上十九年,沙漠齧雲與吞氈。又不見常山舌罵賊聲不絕;又不見文山三載坐小樓,正氣沖寒低鬥牛。古人已往名存耳,時地各殊肝膽似。逍遙躡步首陽山,義士一去不復還。惟有青青薇蕨隨風長,歲久無人采自蕃。我居山巔拜孤竹,不茹煙火洗心腹。一日二日不食粟,慷慨能歌西山曲。三日四日不食粟,斥駡獄吏無休息。五日六日果何如,曉來曾把髮鬢梳。整冠理衣行矍鑠,作詩遂向壁間書。七日八日枯胃腸,忠魂直到白雲鄉。帝廷從陟降,渣滓委道旁。任教饑肉啄鳶鳥,到底何曾失故吾!人生自古誰無死,覺得死所幾人乎?

  士奇瞧畢道:“可惜了美中不足。”聖祖忙問何故。士奇道:“這種忠臣義士的遺作,總要墨迹才好。這個可惜已是抄本了。”聖祖笑道:“墨迹我有呢,現收藏在宮裏頭,你要瞧,就叫人去取來。”士奇大喜。聖祖隨向小太監道:“你進去傳旨李福全,叫他把外間楠木櫥裏中隔那一疊錦綾冊頁取了來。”小太監領旨而去,一時取到。聖祖命放在桌上,隨手揭開,向土奇道:“你瞧瞧,這是張蒼水墨迹,那支筆不知有幾多力氣!矢矯雄健,寫得一個個字,像龍蛇一般。”士奇屈一足在椅上,湊上身子瞧時,見是五首絕命詞,署著大明部尚書張煌言名字。

  義幟從橫二十年,豈知閏位在於闐。桐江空擊嚴光釣,笠澤難回范蠢船。生比鴻毛猶負國,死留碧血欲支天。忠貞自是孤臣事,敢望千秋青史傳。

  國亡家破欲何之,西子湖頭有我師。日月雙懸子氏墓,乾坤半壁岳家詞。慚將赤手分三席,持爲丹心借一支。他日素車東浙路,怒濤豈必盡鴟夷。

  何事孤臣竟息機,魯戈不復晚斜暉。到來晚節慚松柏,此去清風笑蕨薇。雙鬢難容五嶽住,一帆仍向丁洲歸。疊山遲死文山早,青史他年任是非。

  椰揄一息尚圖存,吞炭吞氈可共論。復望臣靡興夏祀,祗憑帝眷答商孫。衣冠猶帶雲霞色,旌旗仍留日月痕。贏得孤臣同碩果,也留正氣在乾坤。

  不堪百拆播孤臣,一望蒼茫九死身。獨挽寵髯空問鼎,姑留螳臂強當輪。謀同曹社非無鬼,哭向奏庭詎有人。可是紅羊剛換劫,黃雲白草未曾春。

  士奇道:“張蒼水是前明魯藩的遺臣,率著三百多名殘卒,倔強了二十多年,伏法之後,皇上還這麽貴重他的墨迹,九泉有知,臣知蒼水也必感戴皇恩呢。”聖祖笑道:“那是你這麽想罷了。朕是他的仇讎,他把朕恨還恨不了,還望他感戴麽!”

  話猶未了,小太監報:“明珠來了。”聖祖回頭見明珠戴著斗篷,搖搖擺擺而來,因問:“下雪了麽子”小太監回奏:“下了半日了。”聖祖道:“咱們要緊講論詩文,連下雪都沒有覺著。”明珠見過駕,笑著奏道:“奴才早上出獵,獲了幾頭野鹿,不敢先嘗,奴才叫奴才女人親自收拾了,懇求皇上賞一個臉,也算盡奴才一點兒孝意。”說畢,退出門去,捧了個食盒進來。聖祖笑道:“難爲你這麽虔誠,咱們倒總要嘗一嘗。”說著,小太監早上前接了食盒,揭去蓋,一股香氣,直透出來,見是熱騰騰一大碗鹿肉,配著八九樣別的菜,還有兩壺滾熱的竹葉清酒。聖祖道:“咱們坐下一塊兒嘗個新鮮兒。”明珠道:“皇上天恩,奴才可如何敢放肆呢?”聖祖道:“橫豎沒人來,別拘禮,樂一樂。你們要是一拘禮,朕一個兒還有甚趣味兒。”明珠、士奇只得謝恩領旨。彼時小太監們調開桌子,安齊杯箸,聖祖居中,明珠、士奇左右侍席,淺斟代酌,真是君臣魚水。喝了五六杯,聖祖道:“咱們外面去瞧瞧雪景兒。”於是一同到廊下,見對房屋瓦上,已積有三寸來高,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。聖祖忽地詩興勃然,笑向二人道:“對此佳景,不可無詩。朕先吟一首,你們再和。”二人齊聲領旨。聖祖遂吟道:“一片一片又一片,三片四片五六片,七片八片九十片,只吟了三句,第四句再也續不下,只得重復念回去,連念過三五遍,第四句依舊沒有來。雖然是玩意兒,未免也有點兒慚愧,急得額上汗珍珠般綻出來。明珠瞧見這個樣子,要笑又不敢笑,要救又不能救,正在爲難,只見高士奇笑著說道:“皇上這首雪詩,還有句極妙的結句,沒有念出,我是知道的。”明珠道:“你知道麽?”士奇道:“這一句就叫‘飛人蘆花都不見’”。明珠道:“果然妙句。”聖祖笑道:“我的心思,怎麽總被他猜著。他這個人,不知是什麽做的!”說笑一回,二人的和詩,也就做好。因見聖祖站著,也就不敢先行進去。

  忽見聖祖道:“咱們這會子像個什麽?”明珠道:“三官菩薩。”聖祖還沒有講什麽,士奇趕忙跪下道:“高明配天。”明珠一個沒意思,臉兒就紅了,聖祖倒也並不介意。當下士奇就御題雪詩及二人恭和的詩句,一併謄了出來。聖祖瞧過,隨命擡暖輿來坐了回宮。明珠、士奇送過御駕,也各自回私第。

  士奇回到家裏,就把恭和宸翰那樁得意事情講給門客們聽。門客笑道:“怪道朱檢討要妒忌,原來先生給著這麽的主知。其實各有各的福,朱檢討也太小器了。”士奇忙問:“誰妒忌我?”門客道:“還有誰?自然就是這位朱彜尊先生了。士奇道:“這可奇了,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,怎麽忽地妒忌起我來?就是這幾年不次超遷,也是皇上的恩典,與他什麽相干,別是你聽錯了麽?”門客道:“真而又真,門下還有憑據呢。”士奇因索觀看。門客道:“你先生瞧了,一定要惱的。朱檢討近來同翰林院裏一班人,結了個消寒社,逢著九日,便會集了,喝酒做詩。初九那一社,彜尊做的詩,很譏刺著先生呢。”說著,隨遞過一張字紙兒。士奇瞧時,見是一首詠史詩,大意是說韓信噲伍的事情。門客道:“彜尊嫌先生不是正途出身,官倒升得這麽快。他這回詞科考了二等,一竟當著老檢討沒有出息,才發這牢騷呢!”士奇道:“我不去礙他,他倒來找我。那也沒有法子,少不得總要補報他這一番盛情美意,叫他提防著就是了。”從此兩人有了嫌隙。

  高士奇是深心人,背地裏派下間諜,明偵密訪。不到一個月,天羅地網,都已佈置妥貼。可憐這心直口快的朱彜尊,還在夢裏呢。聖祖脾氣兒最喜歡吟詩作賦,在文人隊裏賣弄才情。無奈肚子裏滿裝了酒肉,才思被酒肉氣壓住,一時間不易抽調,所以每有所作,總密令彜尊恭擬。這日,聖祖又不知叫彜尊擬了一首什麽詩,費上半日工夫,念了個爛熟。次日,恰好高士奇人值,聖祖一見他,就道:“朕昨晚喝喝酒,忽地動了詩興,即席揮毫吟成一首七律,自己瞧過一遍,還算過得去。只是朕素昔詩思原是遲鈍的,昨晚不知怎樣脫口而出,竟捷得要不得。可知詩這件東西,做做也會熟的。”士奇道:“可否懇恩賞給微臣讀一遍?”聖祖道:“朕就念給你聽罷。”隨念了一句。

  士奇道:“皇上別念了,這首詩微臣都已知道。”隨把底下的句子,一氣念完,隨問:“微臣背得錯了沒有?”聖祖驚道:“你從哪里見過來?”士奇道:“昨兒朱彜尊念給臣聽,也不知就是御作呢。”聖祖見說,臊得臉都紅起來。原來高士奇買通太監,凡是朱彜尊進呈的文字,須先送給他瞧閱一過。聖祖還只道彜尊泄漏機密呢,心中大不樂意。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,把他罷職還家才罷。

  聖祖即位以來,一竟安富尊榮,過著太平日子。雖然,吳三桂咧,準噶爾咧,動了幾年刀兵,究竟亂不多幾時就平了。

  沒吃過生薑不知辣,把天下事情,瞧得非常容易,一切舉動就不免縱情任性。聖祖三十多個皇子中,除二皇子允礽立爲太子,四皇子胤禎已經失寵不算外,就是八皇子允祀,九皇子允禟最爲聰明乖覺,模樣兒也最整齊。聖祖待他們也比別個多疼一點子。康熙四十七年,皇太子不知爲了樁什麽事,觸怒了聖祖,頓時降旨把他廢掉,幽禁在咸安宮。經衆王大臣再四求恩,隔上一年光景,才復立了。究竟存了意見,好不到頭,到五十一年九月裏,依舊廢掉了完結。當時衆皇子見太子未立,都各覬覦非分,便在聖祖跟前,格外的殷勤,格外的孝順。知子莫若父,衆人意思,早全被聖祖猜透,立定了主意,立太子這件事,索性擱起了,只字不提。衆人設法窺探,誰應立誰不應立,究竟何曾會探出!那鄂爾泰、張廷玉等幾個大臣,怕國本不定,生出事來,揀沒人時節,也曾造膝密陳,叩請早定大計。聖祖回說:“這要緊點子什麽?我已經相准了,眼前也不必提出這個人名字,爲的是怕生事,橫豎將來大家總會知道的,現在還早呢。”鄂爾泰等見聖祖這麽說,也就不便再往下問。大家私猜,以爲聖意所屬,總不是八皇子允祀,就是九皇子允糖。下朝回家,就與家人們談話。這原是他們私意猜測,不防被跟班們聽得,傳到別個官員耳朵裏,就有人興興頭頭,趕到允祀、允禟邸第獻勤兒報喜信。二人究問根底,知是從鄂、張兩人處得來的信,以爲鄂、張都是朝廷大臣,這個消息,總不會再有錯誤,到底年輕識淺,允祀、允褲從此對著兄弟輩,就未免傲然自大,兄弟輩倒也不和他計較。暫且按下。

  卻說這一年是康熙六十一年,聖祖忽地得了一病,心內發悶,口中無味,到了夜裏,渾身燒的火燙。太醫院幾個醫官,輪流人內請脈,怎奈服下藥去,不見動靜。又徵召京外名醫,悉心診治,到白露節上,又增添了氣喘痰塞。衆皇子都著了忙。

  聖祖病中嫌煩,要搬到暢春園靜養,衆皇子再三諫阻。聖祖道:“你們要我活,還是由我搬了去,我到那裏,心裏一清靜,病自然就會好了。”衆皇子沒法,只得由他。誰料搬到園子裏,病勢果然就減輕了,雖不見得全愈,氣喘卻平了好些,痰也不致搴上來,衆皇子都放了心。聖祖自己也道:“這老命兒看來是保住的了。”因冬祭期近,點派了幾位皇子,到皇陵太廟各地方去代祭。

  這日,聖祖才服過藥,合著眼養神,忽聽報說雍親王胤幀人內請安來也。聖祖道:“他怎麽會來?來做什麽?不是催我的命麽?我願一輩子不見他呢。”說著,雍親王胤禎已經掀簾進來,一見聖祖,就跪地大哭道:“兒臣不孝,不能夠問安視膳,現在悔也無及。今兒見著父皇,甘願侍奉湯藥,稍盡兒臣的職分。但願佛天保佑,侍奉得聖躬痊愈,兒臣死也甘心。”

  一邊說,一邊哭,一邊叩頭。聖祖沒好氣道:“哪里就會死了,病不死,被你這麽一哭,怕就哭死了呢。”胤禎跪著道:“瞧見父皇病到這個樣子,心裏一酸痛,自己也不能做主呢。”聖祖道:“也不用這個樣子,你要是真心孝順,就應依我的話。我這病自己知道是不要緊的,萬一真有什麽,善後之事,我早已打點定當,你們只要不逆我遺命,也就沒有別的牽挂了。”

  胤禎聽說,才爬了起來,當下視湯視藥,遞水遞茶,服侍得異樣殷勤。衆太監見胤禎換了個人樣子,把平素頑劣倔強的行爲盡都改去,忽地孝順起來,都各暗暗納罕。誰料這夜戌時,暢春園裏傳出驚耗,說聖祖皇帝龍馭上賓,遺詔傳位於四皇子胤禎。後人有滿清官詞,詠此事道:

新月如釣夜色蘭,太醫直罷藥爐寒。

  斧聲燭影皆疑案,是是非非付史官。

  時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戌時也,聖幸壽終暢春園寢宮,年七十一歲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六回 伸大義八俠志中興 編密碼九王思靖難

話說聖祖已崩,四皇子胤禎哀慟號呼,大嚷大跳。衆太監聞聲走集,見理藩院尚書隆科多、御前侍衛衛良臣、六宮都總管李福全,都忙亂著開讀遺詔。隆科多向胤禎道:“老爺遺詔,叫四爺續承大統國事爲重,四爺似不應過於哀慟。”胤禎才收了淚,少不得節哀順變辦理喪事。一應典禮悉照舊章,熱鬧繁華,不用細表。胤禎即了皇帝位,擬定年號,是“雍正”兩個字,即以明年癸卯爲雍正元年,是爲世宗憲皇帝。

  世宗才即過位,就有心腹臣子前來奏報說:“外邊謠言,鬧得非常利害,都說皇上並非先皇遺體。這回遺詔上,原寫是傳位十四皇子,衛侍衛私下把“十”字,改寫做“於”字,皇上實系謀篡而得。八皇子允祀,糾合了衆位皇子,要與皇上不依呢。並爲一談,京內外都是這麽說,皇上防著點子罷。”世宗道:“十四皇子不就是允禵麽,這廝自康熙五十八年,大行皇帝拜他爲撫遠大將軍,派到青海去視師,直到如今,還在那裏駐紮。這廝兵權在手,現在有這個謠言,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。允祀等那幾個酒囊飯袋,空拳赤手,我是不怕他的。這會子他們既然不知死活,少不得想個法子收拾他,叫他們候著就是了。”那人道:“皇上休小覰了允祀,皇太后很疼他呢!”

  世宗笑道:“皇太后總是婦人家,恁她怎樣,總逃不過我的手,至多拼著個不孝順名氣兒,難道還有別的事情不成。”

  一語未了,太監報:“九爺奔喪來也。”只見允禟匍匐而人,直到靈前,稽顙泣血狠狠哭了一陣,接著允提、允祉、允棋、允祐、允祀、允(礻我)、允禌、允祹、允祥、允禑、允祿、允禮、允禕、允禧、允祜、允祁、允祕陸續均到,只允礽、允禵,一個幽禁在咸安宮,一個奉差在青海,不能奔喪。衆皇子原把世宗不放在眼裏,現在見他倉卒之間,忽登大位,心裏都各忿忿。偏那不識竅的隆科多,仗了新皇勢頭,走到衆人面前,大模大樣地說道:“皇上登基,衆位爺都沒有朝賀過,皇上雖然不理諭,究竟朝廷體制,錯不得的。怎麽今兒到了,不先見新君,倒都哭起靈來,平民家也有個尊卑,難道咱們帝王人家,連這個禮數兒不懂,那不都成了野人麽。勸衆位趕快皇上面前去行一個全禮,要是被御史們參了,說衆位爺目無君長,皇上雖然仁慈,怕也不能保全了呢。”衆人正在沒好氣,被他這一番話挑上了火,固山貝子允禟就跳起來道:“我不懂禮,我是野人,你就參我去。”隆科多冷笑道:“貝子爺!忙什麽,我不參爺,橫豎自有參爺的人,候著就是了。”隨咕道:“也有這麽不知好歹的人,竟惱起我來,我無非爲的是好,不然幹我甚事呢。”允禟賭氣道:“我倒偏要做一個野人,看他們把我怎樣!難道就會敲牙拔舌了不成。”說畢,急步起行,哭至世宗面前,拍的坐下,箕踞著兩隻腳,故意做出傲慢樣子。瞧世宗時,低頭默坐,倒並沒見有惱怒的神氣。衆皇子只道世宗懼怕他們,狂的愈加利害。

  過了幾天,世宗忽地降下恩旨,加封貝勒允祀爲和碩廉親王,又派了他個輔政大臣差使。又派固山貝子允禟到山西大同查辦事件。又下上諭把多羅恂勤郡王允禵調回京來,所有青海軍事,就派心腹臣子川陝總督年羹堯爲撫遠大將軍,接著辦理。

  又派四川提督岳鍾琪爲奮威將軍,參贊軍務,幫同辦理。上諭下後,別個還不理論,內廷侍衛衛良臣卻慌了手腳,趕忙求見世宗,密奏道:“皇上降這恩命,敢是沒有知道他們麽。這一班人,誰是靠得住的?一個個心懷不軌,沒有權在手時時刻刻想生事,經不起封了他爵位,叫他辦著事,大蟲添了翅膀子,誰又能夠制他呢。”世宗笑道:“不用著忙,我都已算定了,他們裏頭,就只允祀、允禟最刁鑽,行著頭擾。這會子折掉一個,孤孤他們的勢,那一個就容易收拾了。”衛良臣道:“既是要收拾他,爲什麽又封他爵位?”世宗道:“封了他,好叫他不疑心,你懂點子什麽!”良臣才安了心。

  原來世宗即位之後,深居簡出,外面看來,果然端拱無爲,其實朝野一切,無論小似豆芥,細比毫毛的事情,瞬息都會知曉。一日,有一個侍郎,聚了幾位同僚,在私第裏玩紙牌兒,玩到終局,忽地少了一張麽六,找了大半日,影蹤兒也沒有,大家倒也不在意。次日早朝,這一班人都被叫起,世宗就問:“你們在家,作何消遣?”衆人都回:“臣等生逢盛朝,太平無事,私第相會,不過圍棋詩酒而已。”世宗道:“倒也高雅。昨兒玩過什麽沒有?”那侍郎照直回道:“玩過紙牌。”世宗笑道:“你這人倒還老實,我賞一件東西與你。”隨擲下一個小紙包,道:“拾回家去拆看罷!”侍郎只道是什麽極珍至寶,忙忙叩謝天恩。及至拿到家裏,拆開一瞧,不覺大驚失色,原來裏頭包的,並非別物,就是昨日所失那張麽六紙牌兒。又有一個某尚書,朝罷回家,夫人叫了頭泡上龍井新茶來,尚書止住道:“別這個了,龍井這東西貴得很,家常喝著可惜,就粗茶也使得。”次日召見,世宗特賜他龍井二斤,還諭道:“盡喝這個,沒了只管問朕要,省得人家笑你儉呢。”這兩樁還是極平常的事。那時京城內外百姓,街談巷議,只要稍稍誹謗著朝政,那發言的腦袋兒馬上就要失掉。有時兩個人行路偶語,一轉瞬而一個人已經橫屍在道,嚇得朝野箝口結舌。從此一句話也不敢多說,一步路也不敢多走。

  清世宗究竟不是天神地怪,怎麽行出來事情,竟會這麽神出鬼沒?原來他手下蓄有一班來空去杳走壁飛岩的人,替他當差辦事。這一班人,俗名叫做“血滴子”,都是五湖四海奇英異傑。世宗江湖上走了十多年,費盡心機,才收集了成功。血滴子的頭領,世宗跟他拜過把子,弟兄相稱,背了人,並不行君臣之禮。此人姓年名羹堯,原是個富家公子,自幼脾氣喜耍槍弄棍。他的老子年遐齡要他念書,連請五七個師傅,都吃他打的溜跑了,後來沒人敢來應聘。年遐齡只得變了個法子,張貼榜文,招請師傅。果然被他招著一位名師,把羹堯教成文武全才,方才辭去。臨走時,還贈了幾句良言,說道:“公子美才,不難際會風雲,扶搖直上。但是得志之後,總要斂才就範,才望富貴始終。”年羹堯此時才藝冠絕一時,智勇推倒萬世,哪里還把師傅語言存在心上。成年家輕裘肥馬,在江湖上逛,英雄好漢,沒一個不結識。沒一個不要好。無論山東、河北、水泊、山陬,年羹堯一個令到,那班草澤英豪,無不奔走恐後。販私走稅,劫庫掠官,各種違條犯法事情,也不知幹了多少。京師大內,省垣官衙,以至各州縣衙署,無不滿布耳目,官中舉動,瞬息皆知。世宗在潛邸,就知年羹堯的勢力,於是單騎走訪,虛心下交,並不以皇子自尊,與羹堯結了個生死弟兄。

  並獨連巧思,造成一種極鋒利適殘酷的兵器,肇錫嘉名就叫血滴子。這東西外面瞧去,是個極平常的革囊,裏面卻藏有十來柄飛快小刀子,貫著個總機。只要偷向人背後,把革囊望他腦袋上一罩,把總機輕輕一撥,機動刀旋,那人的腦袋,就不知不覺,在革囊裏了。再用化骨藥水,彈上幾滴,頃刻間化爲血水,所以叫做血滴子。那班人極善夜行,走壁飛岩,如履平地。又會喬裝改扮,巡役商賈乞丐,無般不像,無一不肖。血滴子練成之後,世宗笑向年羹堯道:“我這一班兄弟,比了當今的童子軍,強得多了。”羹堯道:“當今也有豪傑隊麽?倒沒有聽得過。”世宗道:“當今登基時,只有八歲,彼時大學士鼇拜專權,驕橫得要不的。當今怕他有不軌的舉動,就在宮中暗暗練就一隊童子軍。每逢鼇拜人宮奏事,童子軍就跟他玩耍,有的牽他的衣裳,有的拖他的辮子,鼇拜被他們纏不過,有時還推了一下兩下,童子軍就滾在地上,撒嬌啼哭,戲弄慣了,倒也毫不在意。一日,鼇拜又爲了樁什麽事,入宮奏當今。當今趁他不防,下令“拿抱”!一百多個童子軍,一齊動手,竟把鼇拜拿住,就此下詔聲明他的罪惡,革了職正法。當時明珠、王熙等一班大臣,都稱頌當今雷霆不測,喜怒如神,天縱聖明呢。”羹堯笑道:“王爺有了血滴子,真是先聖後聖,後先一揆了。”

  彼時世宗因聖祖不甚疼愛,處心積慮,遍交部院大臣,使他們爲自己遊說。各大臣中,要算鄂爾泰、張廷玉最肯幫忙。世宗就托他們設法,替年羹堯謀了一個職位。從此凡有機密大事,世宗就邀鄂、張兩人到羹堯署中,一同商議。一日,世宗見羹堯面含憂愁之色,問之再三,終不肯答。世宗道:“咱們兩個,情逾骨肉,什麽事不可說!難道哥還不信我麽?”羹堯道:“這件事,告訴了王爺,也不見有濟,反叫王爺添著愁悶。”世宗道:“不論什麽事,哥總要告訴我。你疼我,怕我愁悶,不知你不告訴,我更悶的慌呢。”羹堯道:“我的爺,你道天下豪傑,都在咱們這裏麽?都死心塌地幫著你一個兒麽?”世宗驚道:“敢是也有人幫著允祀、允禟麽?”羹堯笑道:“王爺也太小覰人家了。難道那些英雄豪傑,除了王爺家,就沒處可以投奔,沒處可以安身立命,巴巴的不爲著王爺,就爲著王爺的哥哥弟弟?天下人可助的還多著呢。”世宗詫異道:“除了咱們家兄弟,誰還可以有爲?”羹堯道:“怎麽沒有,明朝朱姓,國雖然滅了,卻還有人死活想圖恢復呢。”世宗道:“怎麽都是殺不怕的,張蒼水、鄭延平那麽利害,尚且被當今滅掉。”羹堯道:“也是各人各志呢。”世宗道:“是了。你說罷,現在跟我們作對的,倒底都是什麽樣人?”羹堯道:“一總有八個,稱爲南中八俠,內中一個是和尚,其餘七人,都是鄭延平餘黨。那班人的本領,比起我們來,怕是有強無弱。現在都在大江南北一帶,幹點子俠義事情。”世宗道:“名字可都知道?”羹堯道:“知道的,那個和尚,就叫了因。還有個女子叫呂四娘,她的老子呂留良,是個書癲子,人家都稱他做晚村先生。一個姓曹名仁父,峨嵋槍法最是無敵,也會湊幾句詩文。”世宗道:“了因、呂四娘、曹仁父,已經是三個了,還有五個呢?”羹堯道:“路民瞻、周濤、呂元、白泰官、甘鳳池。路民瞻、周濤都會書幾筆畫兒,民瞻所畫的鷹,都題有‘英雄得路’四個字,周濤畫龍,也有點子小名氣。獨有那甘鳳池最不好弄。”世宗忙問何故。羹堯道:“他一個人,實有兩個人呢。”世宗道:“我不明白你這話。”羹堯道:“鳳池的老婆陳美娘,本領也非常利害。這陳美娘原是賣解老翁陳四的女孩子,那年美娘跟隨陳四到南京賣藝,聲言誰要勝了就配給誰爲妻,鳳池年少好勝,就與美娘角鬥,大半日沒有勝負,美娘輕盈迅疾,鳳池精悍短小,真好一對兒。後來美娘飛起左腳,那雙鐵弓鞋險些勾著鳳池眼珠子,鳳池忙用口兒銜住鞋尖,美娘一笑,跌倒在地,就此成了百年好合,這不是一個人實有兩個人了麽。”世宗道:“這起沒王法賊子,難道咱們就沒法子收拾他麽?”羹堯道:“也只好再瞧罷咧。咱們這會子也沒暇理這個。”世宗道:“那倒不這麽講,亂臣賊子早除掉一日,世界就早清靜一日。再者,那個位子早晚終是我的,又何必養癰遺患呢?”羹堯道:“不妨派幾個人去,見機行事。”世宗道:“這麽才好。”過不多幾日,差去的人回來報說,八俠的首領了因,已被他們自己治死。了因藝高氣傲,不把同黨放在眼裏,姦淫搶掠,無惡不作。七大俠恨他壞掉俠義上名氣,商議收拾他,只苦本領敵他不過。後來決議,七個人合力算計他一個,六個明槍交戰,一個暗箭傷人。究竟雙拳不敵四手,了因就此送掉性命。羹堯告知世宗,恰值世宗急著謀承大統,沒工夫管這小事,也就擱過了。到這個十一月,聖祖賓了天,世宗遵詔即位。衆皇子因爲變出非常,心裏頭未免都有點子不服,世宗忙亂著防家賊,亦沒工夫理論此事了。

  這日,世宗正與內監們計議,要把雍府舊第大加開拓,作爲夏日避暑之所。忽聞壁上金鍾鏜鏜鏜亂鳴起來,知是血滴子回來復命,這金鍾是個暗號兒。忙叫內監們退避出去,只見有個黑影像樹葉般從屋檐上直落下地,掀簾而入,卻是一個穿黑衣的人兒。世祖親手閉上了門,那人才叩頭兒見駕。世宗道:“外面可有新奇消息沒有?”那人奏道:“九王爺要造反呢!”世宗驚道:“可是真的?”那人道:“雖沒有拿到他憑據,形迹上很是可疑。”世宗道:“怎樣可疑,你倒說給我聽聽。”那人道:“臣自從那日奉了恩命之後,暗裏跟著九王大隊,他行我也行,他止我也止,走過千幾百里路,一步兒都沒有輕離。每到黃昏人靜,總換上夜行衣服,潛進行轅,到各處偵察一回,有時喬裝著太監,混在太監隊裏,隨機刺探。各地方官兒,迎的送的進謁的,臣也不敢輕易放過。怎奈他們都守著禮,並沒有違條犯分的舉動。”世宗道:“住了,照你這麽說,允禟分明是個好人了。”那人道:“彼時臣也疑惑他是好人,或是自己本領不濟,偵察的不曾周密。誰料一到大同,狐大仙就獻出原形來了。這日有個令狐士儀,遞進一個稟帖,勸他學前明永樂故事,興師靖難。九王收了稟帖,雖沒有別的舉動,也不曾把這奸民交官究辦,那不是反迹已著了麽。”世宗道:“稟帖呢?”那人道:“已經被臣盜在這裏了。”說畢呈上。世宗接過,略瞧一遍,喜道:“你這人真會辦事,我也不派別人了,就把允禟交給你一個兒去辦。”那人謝過恩,世宗開了門道:“你去罷。”那人才說得一聲“領旨”,早連影兒都沒有了。

  過上幾天,那人又來奏報:“九王果然要反了,京裏各王跟他聯絡的,很是不少。如果動起兵來,內應怕有幾個呢。”

  世宗道:“那幾個名字你可記得?”那人道:“八王爺”。世宗點頭道:“允祀這廝,我知道他,總有分的。還有誰?”那人道:“十王爺,十四王爺,余外的臣還沒有探明。”世宗道:“允禵也還罷了,允(礻我)也附和他們,圖謀點子什麽呢?那真奇極了。”那人道:“這會子九王差人到十王府裏下書,臣一路跟了他來,昨兒到京。白天裏不投,挨到天黑才進府投書,臣也跟了他進去。隱身案下,聽得十王爺正在抱怨皇上呢。”世宗忙問:“他抱怨我點子什麽?”那人碰頭道:“這個臣可不敢回奏。”世宗道:“無論怎樣謗毀的話,原不是你說的,你儘管回我。”那人道:“十王爺說皇上不守禮,大行皇帝百日沒有過,就沒日沒夜盡和女人們混帳,哪里像個主子。那時臣恨不得就用血滴子取他性命。因爲不曾奉上諭,不敢擅行。”世宗道:“那還罷了,只是書信上講點子什麽話,你倒不曾盜了來。”那人道:“已在臣懷中了。十王爺瞧過擺在案上,趁他不見,就被臣取了來。”世宗接過一瞧,見前面講的都是不相干的事情,只後面有兩句可疑句子,是“機會已失,悔之無及”。也斷不定確系謀反。世宗失望道:“我當是什麽真憑實據,原來就是這幾句話。三人擡不過一個“理”字,我又怎好辦他罪呢!”那人道:“還有呢,九王知道我們這班人在偵他,近來做事嚴密了許多。”世宗道:“這都是你做事不密之故,被他知道了。”那人道:“就爲上回令狐士儀的稟帖,被臣盜了來,他才防備起來的,只是憑他怎麽周密,總逃不了臣的手去。現在九王爺跟他府裏人通信,寫的都不是尋常字句,都是新編的密碼字。”世宗忙問:“什麽密碼字?”那人道:“這密碼字,編得巧的很,搜羅了些不相干的字,隨便填上,他自己卻留著底簿,可以查看,外面人見了,比外國字還要難認。”世宗道:“這可就費事了。”那人道:“九王爺與他兒子往來的信,都用這種字。臣也得了一封,只見瞧不懂。”世宗道:“拿給我看。”那人就在衣袋裏摸出一封書信,遞給世宗。世宗反復觀看了大半日,覺看天書似的,半句也不懂,隨問:“你從何處得來的?”那人道:“臣從九王爺府裏頭騾夫衣襪中得來的。”世宗道:“這話怎麽講?”那人道:“九王爺編造了密碼字,還恐有失,往來書信,都縫在騾夫衣襪裏頭,也算得密之又密秘之又秘了,不道依舊被臣探了出來。”世宗喜道:“我這許多心腹人,就只你最爲聰明,最爲細密,我將來還要重重用你呢。”那人道:“都是皇上洪福,臣是不相干的。”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七回 風摧荊樹慘賦豆箕 春滿上林喜詠鶉鵲

話說清世宗連得血滴子奏報,知道群謀叵測,早晚必有亂事,立下手諭,密召鄂爾泰、張廷玉光華殿問話。一時召到,二人見世宗臉色不善,都捏著一把汗。叩頭兒見過駕,只見世宗道:“外面人合夥兒謀著我,你們大概不知道麽?”二人齊道:“臣等也有點兒風聞。只因底裏不很仔細,關係重大,不敢妄奏。”世宗道:“好個老成持重的見識!都像你們這麽,必要他反成謀就,才來奏報了。等到反成謀就,我早被他們做掉了呢。”二人碰頭道:“臣等不知利害,該死!該死!”世宗道:“也不必這麽著,得了風聲,就應回我,才像我的心腹人呢。”隨問鄂爾泰道:“你可得著什麽消息?”鄂爾泰道:“就前兒在朝房裏頭,廉親王當著大衆,說皇上這麽鬧法,天下定要鬧壞,大清江山怕要不保呢。彼時恂郡王也很歎息,廉親王又說要是廢太子做了主子,決不會鬧到這個地步。衆人見他這麽有天沒日,也沒個敢和他答話。後來朝罷分手,也就各自回家。”世宗又問張廷玉,廷玉道:“廉親王近來舉動,很是沽名釣譽,京內外官員孝敬他東西,一概原禮奉璧,官名好得要不的。又聞他向親信人稱說,無論朝局如何變動,皇帝一席,決然不敢居的。或是推奉廢太子,或是遵奉遺詔推恂郡王做,要是存著私心,如何對得過宗廟社稷。因此闔朝文武,誰不服他的德器!”世宗道:“這賊子假義假仁,蓄志真不校”廷玉道:“昨晚廉親王府裏出了兩件人命事情。”世宗道:“誰犯人命?”廷玉道:“就是廉親王。廉親王這幾日招著恂郡王等一班人,在家裏喝酒,喝得爛醉,便胡言亂語,議論朝政。長史官胡什吞、護軍九十六,怕他招惹禍事,直言諍諫。誰料觸怒了他,立喝家人把九十六活活打死,又把胡什吞剝光了身子,抽打五十皮鞭,推人冰堆裏,幾乎不曾凍死。”世宗道:“有人提參,倒也是兩條很好的款子。”隨把自己所得消息,告知二人。鄂爾泰道:“這麽的胡鬧,論理皇上再不能寬仁的了。只是這起賊子聚在一塊兒,查辦起來未免有點兒費事。照奴才糊塗主見,最好把恂郡王也調了開去,省得礙手礙腳。”世宗道:“調他哪里去呢?”張廷玉道:“聖祖奉安之後,陵上本該派人奉祀,何不就派了他呢?”世宗道:“允(礻我)這廝在京裏也要作耗的,索性想個法子,一起弄了出去。單絲不成線,獨木不成林,那一個就易辦了。”鄂爾泰道:“奴才想起來了,眼前有個好差使,就派了他去。”世宗道:“眼前的差使,哪一宗呢?”鄂爾泰道:“外蒙古的哲布尊單巴胡士克圖來京朝賀,不是在這幾天裏就要陛辭了麽?”世宗道:“不錯,哲布尊單巴此番一片虔心,親自來京朝賀,還貢了幾尊大歡喜佛像。朕因他老遠來,誠心不便辜負,已傳旨把舊邸改爲雍和宮,專供奉大歡喜佛。就把園子改爲夏日避暑之所,都叫匠役在那裏動工了。過一日完工之後,帶你們同去瞻仰,就乘便逛逛園子。”鄂爾泰道:“哲布尊單巴是佛爺,各盟長王爺見了他,都要行全禮,論起尊卑來,跟天子也不分什麽上下。”世宗道:“朕原客體相待呢。”鄂爾泰道:“人家老遠來了一趟,臨走就應該派一位大臣送送,也使遠方人見了,稱讚咱們一聲兒。皇上瞧這主意兒行的去行不去?”世宗道:“就你想派允(礻我)去麽?”鄂爾泰道:“奴才是這麽想。”世宗沈吟未答。張廷玉道:“怕不行麽,皇太后很疼他呢。”世宗道:“皇太后是不相干的,何況她老人家很喜歡菩薩,也決不敢出來阻擋。我怕的是他到了蒙古,萬一號召起蒙兵來,倒又是個難題目。”鄂爾泰道:“這倒不會的,蒙古素來懼怕咱們。而況皇上禮待活佛,萬分優渥,他們也不好意思叛呢。”世宗道:“這麽很好!朕明兒就降旨。”廷玉道:“臣回家就擬參折,等他們兩個一出京,就拜上來。”世宗道:“光你們兩個參奏,也難就辦,究竟是親王呢。”廷玉道:“臣回去暗裏授意同僚們,包管有一二十本參折,總不叫皇上爲難是了。”當下退去。

  次日,世宗果然就下兩道諭旨,命允禵奉祀景陵,命允(礻我)參送活佛回蒙。二人只得謝恩就差,先後出京而去。二人才一出京,張廷玉等一班大臣,聯銜奏參輔政大臣廉親王允祀,臚列大罪四十款,詞意之間,還連好多個人,固山貝子允搪、恂郡王允禵、固山貝子允(礻我),都牽連在裏頭。世宗故意攢眉道:“朕的親弟兄怎麽倒有這麽無知狂妄呢?這都是聯不善訓誨之故,就不必究罷。”衆臣都道:“廉王等得罪社稷,皇上雖然仁慈,對著社稷,未免說不過去。懇恩把廉王等發交刑部當明治罪,以彰國法而安社稷。”世宗道:“既是你們都這麽說,朕也難於專顧私情,且把他看管起來,待朕進宮,奏明皇太后再行辦理。”

  殿上君臣們這麽議論,宮裏早得了消息,就有幾個太后的心腹太監忙把此事回明太后,說:“朝中鬧著八阿哥謀反,九阿哥、十阿哥、十四阿哥,通通連在裏頭,皇帝下旨拿人呢。”太后聽得十四阿哥牽連在內,急得兩淚交流,道:“我這麽年紀了,就只這一嫡親骨血,難道還要保不住麽?”衆人勸道:“刑部還沒有問,或者冤枉的,也說不定呢。”太后哭道:“你們不知允禵是個實心孩子,哪里吃得住他們這麽算計,一定是有死無活。”說著又哭起先皇帝來。衆人道:“這事論起來,先皇帝也有不是,既然要立十四阿哥,名正言順立了什麽不好,偏要弄那小聰明,寫遺詔咧,貯放正大光明殿裏呢。現在被人家奪了去不算,還要害掉阿哥性命。”太后道:“死過的人,你們也不必追怪他了。他自己也苦,死得不明不白。”衆人道:“可不是呢。暢春園宮人都說,先皇帝病重時,皇上就進一盆人參湯,不知如何,先皇帝就崩了駕,皇上就登了位。”太后道:“不要講了,你們再提這話,我的心就要碎了。”衆人道:“偏有這等人,鑽天穴地的要做皇帝。像世祖皇帝,做著皇帝,偏又丟了做和尚去。”太后道:“早知他要遭禍,在京時,就多召他進宮幾回了。”衆人忙問何故。太后道:“我們娘兒兩個,也好多天未曾見面了呢。”衆人聽了,盡都傷心。太后道:“我就爲這魔王疑心重大,允禵回了京,不敢召他進宮,就只跟著衆阿哥進來過一回兒,當著衆人,也不便說甚別的話。你們想我們娘兒兩個,可憐不可憐?”衆人道:“前兒皇上奏請召見十四阿哥,你老人家怎麽又不准呢?”太后道:“那是他試我的心。難道我這麽年紀,還吃人家試穿不成?”衆人道:“我們那時聽了太后的話,原都有些疑心,十四阿哥是太后親生兒子,怎麽倒說只知皇帝是我兒子,允禵不過與衆阿哥一般,沒有什麽分外親近之處。原來太后另有一層深意,我們不知,錯都錯疑了!”太后道:“別說親生,就允(礻我)也很可憐的,吃他暗算,我疼他,我又不能做主,你們總也知道。”衆人道:“怎麽不知,還記得前兒皇帝叫十阿哥送活佛蒙古去,進來回太后,太后當面向他說,何必這麽用心,皇帝不理,跑了出去,太后還氣了一整天呢。”

  說著,人報皇帝進宮。太后只得傳旨,召見世宗。照儀注兒見過禮,就把八阿哥謀亂一樁事詳詳細細奏了一遍。隨道:“子臣原想回護他,怎奈群臣衆口一辭,都說不能輕縱,辭長理足,子臣也不能駁回,所以進來回太后,請請太后的旨。”

  太后道:“尋常百姓人家,爺死了,也都和和氣氣的。沒的帝王人家,倒成年家鬧得這麽江翻海倒。你爺爺也都有弟兄的,何曾見這麽鬧過?兄弟們就有不是,也好教導他們,沒得靠著皇帝勢頭,一古腦兒除盡的。”世宗笑道:“太后教訓的何嘗不是!怎奈他們冥頑不靈,再也不能夠德化,不能夠理喻。子臣何嘗沒有教導過,即位之初,子臣召他們到養心殿上,就披肝露膽哭著向他們說:‘我蒙皇考付託之重傳了大位,這副擔子可是不輕,不比前代帝王,繼統序立,父子之間,各成其是,像禹湯那般善,桀紂那般惡,各行各的政,決不爲了桀紂,就訾議到禹湯身上的。至於我和皇考,是非得失,實爲一體,我行的政不錯,皇考付託的就不錯,我行的政錯了,皇考付託的就錯了,皇考六十多年聖德神功,真是超越千古,我又哪里敢苟且怠荒,壞掉他的令譽。我這個心,皇考在天之靈,總也知道。咱們兄弟,都是皇考遺體,都受過皇考生成顧復,數十年天高地厚的隆恩,自應仰體皇考之心,各抒忠藎,幫著我辦事。我有想不到做不及的地方,就暗裏替我想想做做;或是我一時錯誤了,就暗裏規諫規諫我。同心匡弼,使我做成功一代令主,那便是咱們兄弟報答皇考罔極鴻慈了。’子臣這一番說話,當日養心殿承值的各太監,都聽見的,太后不信,可以傳來問呢。”太后道:“我也不必問得,俗語‘千朵桃花一樹生’,總是自家弟兄,能夠省事就省事點子罷。”世宗道:“誰又願多事,情真罪確,不能救他是真的。”太后道:“我不信廷臣就會這麽執法如山!”世宗道:“太后不知,皇子犯法,庶民同罪呢。”太后見世宗決意不肯通融,遂哭道:“我也沒有別的話講,現在你做主子,自然你要怎樣就怎樣。只是允禵是個實心孩子,你把他放在陵上已經怪可憐的了,這會子再別冤枉著。無論如何,總要懇求你保全他一條性命。他要是有什麽,我也不會活的。”世宗見太后這個樣子,心上老大不高興,冷笑道:“太後別這麽著了,安知不是太后慣上了他,才這樣無父無君的。早要是不疼他,怕未必就會這麽壞呢。”太后氣得兩眼直瞪,要說話,氣搴著再也說不出。世宗歎道:“可知及泉相見,鄭莊公也是不得已的舉動。”說著,頭也不回踱了出去。衆人都勸太后,太后道:“你們瞧瞧皇帝那麽忤逆,這種日子,叫我怎麽過呢?”衆人道:“從來說逆子孝孫,皇帝雖然不好,弘曆這哥兒,倒很知道好歹。萬一大位傳了他,你老人家就有福氣了。像聖祖皇帝到木闌去秋狩,還奉了皇祖母同行呢。”太後道:“這種很遠的話,知道我瞧的到瞧不到呢?”

  卻說清世宗回到自己宮中,連接血滴子密報,知道恂郡王允禵到了陵上,就有奸民蔡懷璽到院投書,勸他造逆,書上竟稱允禵爲皇帝。這封書恰巧被他的總兵官瞧見了,總兵官就要重辦,請他的示。允禵倒說這又不是大事,可以酌量完結,一面把書上大逆的話,盡都剪去。固山貝子允(礻我)才到張家口就託病不行,成日家焚香釀禱告文,上面累牘連篇,都寫著雍正新君子樣。世宗恨極,少不得諷示臣僚,令他們題本參奏。

  不多幾天,題參本子,就雪片也似的來,各各臚列罪款,允禟大罪二十八款,允禵大罪十四款,允(礻我)是鎮壓之罪。在不知道的人瞧了,這種本子,固道允禟等情真罪確,萬萬不容寬宥,又誰知他大半都是羅織的呢。世宗瞧了題本,故意做出一副仁慈不忍的樣子。在廷諸臣自然再三力請,世宗才下旨,把允祀、允禟、允禵、允(礻我)拿捕審問,連四人的家屬、太監人等,一古腦兒捉將官裏去嚴刑拷問。

  從來說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,自然總是承招的。諸王大臣,承著意旨,異口同聲,奏請把允祀等明正典刑。世宗且不發落,先下旨把允祀、允禟削去宗籍,改允祀名爲阿其那,改允禟名爲塞思黑。據通滿洲語的人講,阿其那漢語就是豬,塞思黑漢語就是狗,一字褒貶,無非把兩人比做豬狗的意思。又教把四人分別拘禁,然後召集諸王大臣,故意淚流滿面地道:“阿其那、塞思黑、允(礻我)、允禵都是能聖皇帝的兒子,朕的親骨肉,親手足,你們都是受過聖祖皇帝及聯深思的人,現在所奏如此,如果情罪稍有不符,便是陷聯於不義,對著聖祖皇帝,更是獲罪不淺。”衆人回奏自然是“悖逆請罪,斷斷不容寬宥,衆意僉同,懇求乾斷”等一派冠冕話兒。世宗道:“你們的話何嘗不是,悖逆之徒不加懲創,人人都要膽大妄爲,效尤作亂,朝廷就沒有安逸日子過。但是情關手足,聯終有點兒不忍,待朕再降旨,詢問各省督撫提鎮,瞧了他們的回奏,再定奪罷。”

  這時候,世宗面子上做著仁慈愷測的樣子,暗地裏卻叫血滴子分往囚所,把阿其那、塞思黑害悼性命,只不曾割取首級。

  囚所看守大臣忙著奏報,只稱二人俱伏冥誅。世宗故意做出驚詫的樣子,向衆人道:“朕原想把二人禁上一年半年,慢慢感化他,再不料竟會伏上冥誅的。”說著嗟歎不已。衆人道:“二人罪惡滔天,伏了冥誅,也是自作自受。皇上又何必嗟歎!”世宗道:“你們哪里知道朕的初志,原欲做成功十全令主,報答皇考深思。現在出了兩人的事,恁你黽勉到十分,也總滅去大半了。不知咱們弟兄,前世裏有甚冤孽,弄到這個樣子。”說畢,連連頓足。後人有詠史詩兩絕,其一道:

阿其那與塞思黑,煎豆燃箕苦不容。

  元武門前雙折翼,泰陵畢竟勝唐宗。

  其二道:

  鳳車龍轡擁旌旗,夾道嬪妃拜上儀。

  報道青鸞銜詔下,一篇慘煞豆箕詩。

  卻說皇太后,自那日與世宗拌嘴之後,終日不茶不飯,差不多以眼淚洗面。這日,忽聞太監報稱八、九兩阿哥在囚所不知怎樣都沒了,八阿哥日間還很健旺,三餐飯都吃得好好的,臨睡時還跟看守官員談了半日天,誰料睡下就咽了氣。九阿哥從西寧提解到保定,一路上談笑自如,解送官員跟他談起皇帝近來所辦政務,九阿哥還笑說他從來原伶俐,自應如此。誰料到了保定制台衙門裏,也就無緣無故的喪了性命。聽說都是皇帝暗裏叫人去害掉的。究竟不曾拿到憑據呢。太后道:“了不得!他這麽狠心辣手,我那十四阿哥,一定也要不幸了。”太監道:“十四阿哥倒還好好的。”太后道:“在他手裏,這性命兒終難保。”太監道:“想個法兒,救了他也好。”太后道:“誰不願救他。你也知道,我的話他是不肯聽的。上回不是爲了此事,和我拌上一回嘴了麽!”太監道:“奴婢意思,這一條路不通,咱們就另換一條路走。”太后道:“你叫我走那一條呢?”太監見問,就退出門去望了一望,看沒人,才進來悄悄道:“先皇帝的和妃娘娘,皇帝跟她不乾淨呢,兩個人要好得什麽似的。只要找著這條路子,托她悄悄向皇帝一說,不就完結了麽。”太后道:“沒人倫的禽獸,作出這種行止!還滿嘴裏皇考皇考,先皇帝知道,總也不會饒他。弟兄三十五個,誰不強過了他!偏那皇天沒眼,放他會謀算成功。和妃這妖精,也真沒廉恥,竟會順從了他。從前,聖祖在時,我也諫過好多回,春秋高了,這種年輕妃嬪,少收幾個,也好保養身子;太醫也說清心寡欲,比吃人參燕窩幾百斤還要強多倍。怎奈聖祖總不肯聽,也再想不到晏了駕後,會鬧出這種醜事來。”說到這裏,便歎一口氣道:“從古到今,不曾有過的事,這會子都鬧出來了,也不知祖宗作下什麽孽,竟會生出這個禽獸來。”

  太監道:“太后倒別怪皇上,和妃娘娘模樣兒俊不過,誰見了不動心?再者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。外面傳說唐烏龜,宋鼻涕,清邋遢。”又道:“清朝沒有乾淨人,那是風俗如此呢!”太後道:“他一般也有皇后媳嬪,爲甚要這麽沒上下?”太監道:“年輕人都是饞嘴貓兒似的,吃著碗裏,瞧著碗外,太后倒不必管他們那種閑帳。正經十四阿哥的事,咱們求求她去,要是和妃一答應,保管就沒事了。”太后道:“我是堂堂國母呢,這種禽獸一般的人,我倒去求她,實是犯不著。再者他們都是一條藤兒上人,就求她也沒用。我是決意不丟這個臉,要求你自己去求罷!”太監聽了這一句話,就跪倒地,說了“領旨”兩個字,翻身出外去了。太后忙著喝回來,地下宮娥太監,接連著喊。欲知此人回來與否,且聽下回再講。

第二十八回 雍親王以女換子 年將軍當筵齧臂

話說皇太后當下喚回那太監道:“我已經苦得這個樣子,你還要替我禽獸跟前去出醜,那不是怕我死得不快,催促我麽?”太監道:“奴婢見太后憂傷過甚,想不出個寬慰法兒,因念十四阿哥沒什麽,太后終會好點子的。你看這幾日裏頭,總沒好好的吃一餐,還要哭泣,一身肉都瘦幹了。你老人家要有個好歹,還有誰疼十四阿哥呢?”太后哭道:“我自己知道不過挨日子罷了,橫豎這種日子,我也不要過,死了乾淨多呢。”衆太監富娥勸了好一回,方才過去。從來說憂能傷人,太后有了這麽一位孝順皇帝,天天拿這些不如意事來孝順她,如何禁受得起!到這年五月裏,舊疾舉發,不多幾天,竟跟隨聖祖升天去了。一應喪葬典禮,自然悉照舊章。世宗當著人,少不得擗踴哭泣,做出些哀痛樣子。大事已畢,世宗就召心腹大臣計議道:“阿其那、塞思黑俱伏冥誅,太后也崩了駕,只是大阿哥、二阿哥,一個殘暴橫肆,一個昏亂失德,雖然都已禁錮,保不住還有人想尊奉他們,幹那不規的舉動。聖祖皇帝原有過朱筆諭旨,聯若不諱,二人斷不可留。這道諭旨,還存在宗人府裏頭呢,彼時朕因念及手足,心有不忍,所以沒有遵行。現在他們一個恃著長,一個恃著做過太子,都想不安本分。你們瞧可要諭飭宗人。府查讀聖祖諭旨不要?”衆人自然順口兒都說:“好。”世宗正欲下諭,宗人府張廷玉笑奏道:“皇上此舉,知道的果然不說什麽,那起糊塗臣民不說皇上遵奉遺詔,大義滅親,倒像咱們容不下人似的。依臣愚見,既然寬仁了那些日子,索性寬仁了下去,好在兩人都是禁錮了的,雖有助亂之人,一時間料難興妖作怪。”世宗聽了,方才罷手。不料一到次日,咸安宮看守官就奏報廢太子允礽忽感時疾,請旨定奪。

  世宗立即下旨,著太醫院醫官人咸安宮診治,卻故意做出關切的樣子,連派重臣前往探問。無奈病勢一天重似一天,服下湯藥,毫不見效。世宗又下恩旨,准他的兒子弘皙入內侍奉。醫官奏報病勢危篤,又下特旨准照親王例用黃輿儀衛。廢太子病不到十天,究竟是死了。世宗十分痛悼,下旨迫封爲和碩理密親王,特派大臣辦理喪事,又親往哭奠,封他的兒子弘皙爲郡王。從外面看來,手足之間,也可算得仁至義盡了。那弘皙雖封郡王,究竟不敢居住京師,就在京西鄭家莊,辟一所私第,住在那裏逍遙快活,做一個聖朝隱士。後人有詩歎道:

思子無台異漢皇,皇孫終老鄭家莊。

  從今正大光明殿,御管親書禁扁藏。

  世宗當時果然志得意滿,心悅神舒。誰料天子的威嚴,只能禁人家身子,不能禁人家口兒。早被人泛泛洋洋,傳佈了開去。不到一年,雍正皇帝謀父逼母,弑兄屠弟,遍天下沒一個人不知道。虧得世宗賦性沈毅,並不因俗論悠悠稍改初志。這日,有人回“雍和富工程完竣,請旨派員驗收。”世宗隨點派了怡親王允祥,一時驗畢復旨,奏稱工程十分堅固。世宗道:“我一竟忙著,沒有去瞧過,今兒沒事,倒要逛逛去。隨叫喚鄂爾泰張廷玉來跟我一塊兒走。”霎時召到二人,見世宗這麽寵倖,心下自然歡喜。世宗道:“可惜年羹堯不在眼前,他是朕的患難朋友。聯在潛邸,他沒一天不到我家來,這會子改了雍和宮,他要是瞧見了,不知又怎樣的感歎呢!”廷玉道:“年大將軍在西陲,軍律最嚴不過,所以所向有功。”世宗道:“好鐵不打釘,好男不當兵,這班做兵的人,如何寬得一寬”就要鬧亂了,哪里還能夠打仗?年羹堯這人,朕與他從小兒共事到今,他的脾氣,朕都知道,才派他去的呢。”說著,早到了雍和宮。只見崇閣巍蛾,層樓疊起,後殿供著歡喜佛像,或是猙獰如鬼怪,或是美貌如仙女,有女有男,有人有獸,卻都精赤著身子,做出種種歡喜法相、後人有詩道:

黃教由來國俗崇,雍和潛邸辟離宮。

  須知我佛名歡喜,丈六金身色即空。

  遊畢回宮,皇后鈕祜祿氏接著問道:“爺要做好事麽,巴巴的帶了人逛廟去。”一語未了,皇子弘曆進來請安。世宗因問:“這早晚才下學麽?”弘曆道:“下了好一會兒了。”世宗道:“總是貪玩。下了學就進來才是。”因命傳跟弘曆的人來問話。弘曆笑道:“子臣原就要進來請安的,知道父皇在逛廟,不敢先見母后,才晚了一步兒。父皇教訓過,子臣以後改就是了。”世宗喜道:“好孩子,難爲你小小年紀,就這麽知禮。”皇后見世宗歡喜,隨道:“爺明兒閑了,也帶他逛逛去。咱們的舊府改了雍和宮,他也沒有瞧過呢。”世宗道:“這地方也是他逛得的!”皇后忙問:“爲何?”世宗道:“你見了也會知道的。”皇后知道有故,也就不言語了。

  這位弘曆皇子,說是皇后鈕枯祿氏所出,其實內裏有一段奇奧事故兒。後人有一首宮詞,專指弘曆的事,其辭道:

果然富貴亦神仙,內使傳呼敞御筵。

  不辨呂嬴與牛馬,上方新賜洗兒錢。

  原來世宗在潛邸時,折節下交文武大小各官,沒一個不交好。彼時有一個海寧人,姓陳的,跟世宗最爲莫逆。陳姓,原也是海寧大族,從前明到清朝,一竟簪纓不絕。聽說他們的祖墓,是個很好的好風水,名目叫什麽萬福來朝,因四面環著湖水,來往船隻,揚帆行駛,宛如一萬隻蝙蝠特來朝他那墳墓。

  一般看這墳地的人,曾許他家子孫貴不可言。只是數十年來,究竟也不曾應驗過。這一年,陳家太太生了一位公子,陳老爺萬分歡喜,趕忙擇日舉行湯餅會,發帖遍邀親友。正忙亂著,忽家人飛報:“雍親王來拜。”陳老爺慌忙出接,迎到花廳,煮茗清談。彼時親友送禮的絡繹不絕,雍親王就問:“府上有何喜事?”陳老爺道:“沒什麽事,荊人昨晚舉了一子。”雍親王道:“昨晚麽,什麽時辰呢?”陳老爺就說了時辰。雍親王笑道:“巧極了,怎麽有這般巧得巧事!咱們家也添了一個孩子,日子時辰,都是同的,巧不巧呢!別是這兩個孩子,約會了來的。”陳老爺道:“原來福晉也添了位皇孫,果然巧的很。將來我們那小犬靠著王爺合皇孫的福保不定有點兒造化呢。”雍親王道:“小王斗膽,意欲請把新孩子抱出來瞧瞧,不知見允否?”陳老爺道:“那就是他的福氣了。”說畢,親自入內,抱了出來。雍親王接過一瞧,見這孩子鼻直口方,五官甚是端正,烏溜溜兩顆眼珠子,逼著人很是有神。笑道:“好個相貌,將來必是不錯的。”隨遞還了陳老爺。又談了一回別的事,告辭而去。臨走雍親王說:“小王回家告訴內子,怕內子也要來看呢!”

  陳老爺回到房裏,太太就問:“哪一家王爺這麽不知忌諱,小孩子家,三都沒有洗,嫩蕊兒似的,就抱出堂去?”陳老爺道:“這位王爺,就是當今的第四皇子雍親王,我敢違他命麽!你不知雍親王福晉也生了一位皇孫,跟我們那孩子,同年同月同日同時,你道巧不巧?不過我們是儒素家風,他們是天潢貴胄,就這點子不同罷了。”陳太太道:“有這麽的巧事,那真巧死了人。”一語未了,門上報:“雍親王府差來四個太監,四個女人,說奉著王爺的話,要面回老爺,現在廳上等候。”

  陳老爺道:“這又是什麽事呢?”說著出去。一會子進來,面上露著爲難的樣子。太太問是什麽事,陳老爺道:“真真難死了人!王爺差人來,要把咱們孩子,抱家去瞧一瞧,就送還。”太太道:“王爺不是已經瞧過了麽,才瞧過怎麽又要瞧了?小孩子家,又不是西洋活寶,頻瞧他怎麽。”陳老爺道:“方才是王爺瞧,現在不是王爺瞧了。”太太道:“不是王爺瞧越發不必理他了。”陳老爺道:“是福晉要瞧,好不理她麽?”

  太太道:“抱去是不行,請福晉到咱們這裏來瞧了罷。”陳老爺道:“你說得好輕易的話兒,福晉跟你一樣,才産了皇孫,如何好出門呢?”太太道:“竟沒有法子回他麽?”陳老爺道:“就是這個爲難。我才對來人說,進來與你商量,你可有法子沒有?”陳太太還沒有回答,家人報稱:“雍府太監叫回老爺,天可不早了,要回去復王爺命呢。”陳老爺皺眉道:“偏又是這麽要緊,可叫人怎樣呢!”陳太太道:“王爺總也要講理的,沒的人家小孩子,要抱去就抱去。不聽他,可又拿我們怎樣。”陳老爺道:“真是婦人家見識,一點兒不知輕重!理這個字,可也是向王爺家評得的?他們一惱,小則傾家蕩產,大則性命兒都不保。你敢逆他,我可不敢。”陳太太道:“那就沒有什麽商量了,抱了去,給他瞧了就完了。”陳老爺道:“你答應了麽?”陳太太道:“我要不答應,你又不容我不答應,沒的說,只好答應了。”陳老爺道:“光怪我也沒用,我也叫沒奈何呢。”隨命了五六個妥當家人,並三四個老媽子等,抱著新孩子,跟隨王府來人,一塊兒走。陳老爺親送出大門,直望得瞧不見了,才始進內。

  一時跟去的家人老媽子等回來說道:“奴才等陪送到二門,就不能進去。太監傳王爺的命,叫奴才哥先回來拜上老爺,請老爺儘管放心。停會子,王爺親自送哥兒回家,現在福晉還要喂乳給哥兒吃呢。”陳老爺道:“福晉也太要好了,放著自己孩子不喂,倒喂咱們家孩子。”此時合家人,心俱惶惶不定,陳老爺更似熱鍋上螞蟻似的,從裏到外,從外到裏,一刻都沒有停留。

  隔不兩個多時辰,陳老爺才想到大門口瞧望,忽見家人飛跑進來,報稱王爺府裏,派人抱送哥兒回來也。陳老爺夫婦,宛如得了鳳凰一般,陳太太叫“快抱進來!快抱進來!”陳老爺早一步並成兩步,奔出去接了。那太監還呈上王爺、福晉的見面禮兒,什麽金壽星、金顆子之類。陳老爺隨口謝了一聲,也沒暇細看,接了孩子,就進房來。那太監還說:“哥兒睡得正熟,老爺倒要輕一點子,小人兒家怕要嚇呢。”太監去後,孩子恰好睡醒。陳太太抱來一瞧,見那面龐兒清秀了好些,詫道:“怎麽一時間變了樣子了。”等到替他換尿布兒,解開繈褓兒一瞧,不覺大驚失色,道:“哎喲!咱們家孩子,被他換了去也。”陳老爺怪問怎麽了,陳太太道:“你來瞧瞧,都是你呢!”陳老爺走到床前,見這孩子的小人道兒沒有了,原來男孩子早變了個女孩子。陳太太道:“我不依,你替我依舊換了回來才罷。”陳老爺道:“這是萬想不到的事。事已成事,也不必說了。”陳太太道:“難道就此罷手不成?”陳老爺道:“快別嚷了!這是這孩子的福氣,咱們家的晦氣。你要嚷出去,鬧得人家都知道了,怕還有非常大禍呢。”陳太太被老爺提醒,一想不錯,也就不敢言語了。陳老爺又傳齊家人老媽子等,吩咐道:“這一件事,大家不許張揚外面。要是有人知道,我只問你們幾個人講話。”衆人齊應不敢。你道這孩子是誰?就是世宗第四個皇子,皇后鈕祜祿氏所出的弘曆。但是這件事,聽說世宗不曾知道,都是鈕枯祿氏一個兒所做。暫時按下。

  卻說世宗的心腹臣子年羹堯,自從那年拜爲撫遠大將軍之後,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把青海叛藩羅卜藏丹津部落,驅殺得四分五裂。捷報到京,世宗下詔,封年羹堯爲一等公,岳鍾琪爲三等公,隨飭岳鍾琪搜剿餘黨,年羹堯仍回陝甘總督本任。

  這時,年公爺功高望重,威震中外,遙主朝政,手掌兵權,富貴威嚴,真可算得一時無兩。年公爺任上請有一位西席先生,姓王,表字涵春,本地人氏。年公爺家法森嚴,待遇家人仆隸,往往軍法從事。一日,公爺與涵春同桌吃飯,涵春無意間飯裏頭挑出了兩顆穀粒,年公爺就查問誰淘的米,家人照實回稟是某某。年公爺起身入內,霎時間一個家人捧進一個盤來,盤裏頭盛著個血淋淋的人頭。又一天,涵春要洗手,叫館僮拿水來。

  館僮捧盆不謹,潑濕了涵春衣服,偏偏被公爺瞧見,立喝人把館僮的雙手斫掉。因此,涵春對著公爺,很有點兒忌憚。平日沒事,很不願與他見面。也曾辭過幾回館,怎奈公爺執意不許。

  這日,又聽得公爺請王命斬掉一個幕友,爲的是那幕友不曾得公爺允許,私瞧了一封機密要信。涵春愈益驚怕,面見公爺,力求辭館。年公爺笑道:“何必如此要緊,終不然我屈留了先生一輩子。小兒輩正賴春風薰沐呢。”涵春道:“不然,晚生也很願盡點子棉力。實因大將軍秋怒春喜,風雷莫測。晚生是山野鄙夫,沒有見慣,未免有點不寒而慄。”公爺笑道:“羹堯雖然粗鄙,終不會無端開罪先生,盡放心。且侍兒輩稍有進益,自當備車奉餞。”涵春無奈,只得留下,從此把辭館之念,丟向九霄雲外。

  過了兩月有餘,忽館僮報稱,今日大將軍傳諭廚房,叫備全席精菜,不知又要請哪個上客呢。涵春聽了,並不在意。到上燈時,忽報“大將軍到。”只見年公爺滿面春風的進來,笑向涵春道:“今兒備幾肴粗菜,與先生共飯,明日就送先生行也。”涵春自就館以來,從不曾見公有過這樣的笑容,隨答:“大將軍又何必這麽費事?”公爺道:“也不費什麽事,不過談談罷了。”說著,已到花廳,見紫檀桌上象箸銀盃都已陳設定當,公爺請涵春上坐,自己主位相陪。承值家人雁翅般站立兩旁,斟酒上萊,一點兒聲息沒有,嚴肅整齊,宛似行軍臨敵。

  公爺詞鋒原是很健的,喝了幾杯酒,就談吐風生起來,不過談的都是春秋戰國故事,後半句話涉到時務上頭。酒至半酣,忽命老蒼頭引少公子進來,與涵春敬酒,涵春起過接杯。公爺笑道:“先生盡坐著,小人兒家敬杯酒算什麽。先生教誨了他這多年,日後倘有寸進,都是先生成全他的呢。”說罷,就喝公子過來,將起他衣袖兒,執住臂膊,只一口,早咬下了血淋淋一塊肉。少公子痛得屏住氣,一聲兒都不敢哼。公爺揮手道:“進去罷!”蒼頭就引著公子退了去,涵春驚得目定口呆。瞧公爺時,談笑風生,依舊沒事人一般。忙問:“少君忤逆了大將軍麽?”公爺忙道:“今夕只可談風月,這件事請不必問,日後自會知曉。”涵春愈益驚疑,席散歸寢,一夜何曾合眼。

  次日起身,館僮稟稱車馬都已齊備,臯上白銀百兩,是公爺送與師爺的程儀。涵春道:“我還得公爺前去辭辭行。”一語未了,昨晚那老蒼頭引著少公子進來,一見涵春,少公子就請安道:“家嚴因政務牽絆,不能恭送,叫學生致意師傅,就叫學生代送出城。”涵春忙說不敢。又道:“我正要尊翁跟前去告辭一聲兒,你來得巧,就陪我去罷。”少公子道:“師傅不必了,家嚴正有事呢,去了怕也未必見。停會子待學生轉稟家嚴是了。”老蒼頭也說:“果然公爺正在辦公事,還吩咐我們叫陪著哥兒送師爺出城呢。”涵春道:“這麽,恭敬不如從命,我就不去了。只是你們也不必送,有他們陪著,已經很妥當了呢。”少公子如何肯依。當下行李收拾定當,上車的上車,裝擔的裝擔,王涵春騎上馬,少公子老蒼頭也都騎上了馬,直送出城十裏方才分別。

  王涵春歸心如箭,巴不得一步跨到家門,催馬急行,途中風景,也沒暇賞覽。走了三五天,方才趕到,卻又大吃一驚。

  原來涵春家屋舍,原本是蓽門圭竇,簡陋得要不得。這會子卻見巍峨甲第,高徹雲霄,獸戶朱門,備極宏敞,門前還列坐著幾個鮮衣華服的健仆。涵春疑是趕錯了路,正欲詢問,早見那幾個健仆都前來,替自己解裝,爭著叩頭兒稱老爺。涵春愕然。

  才跨進門,又見自己的妻子滿頭珠翠,遍體綾羅,帶了一大群小丫頭、老媽子,一陣香風的迎出來,向涵春道:“你今兒才回來麽?可不把我們的眼珠兒望穿了呢。”涵春見了這富貴繁華的排場,聽了這溫柔綺妮的言語,真有點自己不信自己起來,不覺失聲道:“我今兒不是在夢裏麽?”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九回 一陣風引起十年話 新總兵斷送故將軍

話說王涵春回到家中,江山依舊,景物全非,不覺疑是夢境。他妻子道:“自從你去之後,就有人來替我們改造房屋,置備田産;又撥了許多老媽子小丫頭子家人來,給我使喚;又月月送銀子來,送衣服來。我初時也捨不得使,捨不得穿。後來見月月送來,積得多了,白擱著可惜,也就略使使穿穿了!”涵春道:“誰跟我們這樣要好,可曾問過他?”妻子道:“怎麽沒有問,是一位什麽年大將軍,說是你的東家呢!”涵春道:“年大將軍麽?真也奇怪,這樣的厚待,當了面,從不曾提起過半個字。”他妻子道:“或是大將軍知道你廉潔,說明了,怕要推辭,故意這麽秘密,也是有的。”涵春道:“你沒有知道呢,大將軍威福很是不測的。”隨把當筵齧臂那件事向妻子說了。他妻子也很驚詫。涵春道:“耽了三年驚嚇,也有這麽一日,倒也是萬想不到的。”他妻子道:“你說大將軍威福不測,是禍是福,還不定呢。”涵春道:“別管他是禍是福,咱們眼前且樂一會子。”當下夫妻兩口子,久別乍逢,親密恩愛,自然不用細表。那些親戚故舊,聞道涵春得意回家,忙都前來探問,杳來紛至,倒也十分熱鬧。

  這一夜是涵春回家的第三天,夜色蒼茫,天已一鼓,忽然門外大聲喧鬧。涵春夫婦從夢裏頭驚醒,涵春就披了件衣服,開門出去瞧看。才跨出房門,就見兩個家人飛步進報,說:“外面來了兩個化子,一男一女,一老一小,硬要闖進來。我們阻擋不住,那男花子滿頭白髮,滿臉白須,瞧去已有六七十年紀;女化子,只十二三歲的子姐兒呢。”涵春道:“半夜三更怎麽還有化子?”家人道:“平日原是沒有的。今兒這化子異樣的古怪,敲門打戶的,叫開了門,還指名要見老爺。他說與老爺是很要好的朋友。”涵春詫道:“我生平從不曾有過做化子的朋友。”一語未了,又有家人人報:“兩個化子,已經趕進書房,聲言老爺不出去,他們就要到裏頭來也。”涵春不及扣鈕兒,走到書房,就燈光下瞧時,兩個化子都很面善,只是想不起來。那老化子見了涵春並不言語,只一把拖住小女化子,搶起他衣袖,露出嫩藕般一彎玉臂,直送到面前,給涵春瞧。

  只見雲膚上邊,一塊紅玉似的瘢齧痕,宛然不覺失聲道:“喲哎,你不就是年公子麽!怎麽這個樣子?”老化子慌忙搖手道:“師爺輕聲,防機關泄漏呢。”涵春會意,就叫家人退去,親手閉上了門,悄問道:“大將軍沒有事麽?”這人道:“現在還沒有事,只是消息不很好。從來說伴君如伴虎,何況當今是世界上第一個多心人,見大將軍功高望重,面子上雖還好,暗裏頭卻十分妒忌,大將軍寒心得很。因師爺爲人誠實可靠,才變個法子,密叫老奴伴送哥兒這裏來,還懇師爺可憐大將軍,把我們哥兒當做自己兒子一般看待,就感戴不盡大恩了。將來要是沒事,大將軍果然重重答報;萬一有什麽不測,我們哥兒也總不會忘記的。”說著主仆兩個一齊跪倒在地。涵春還禮不叠道:“老管家年公子,快都起來!我王某受過大將軍厚恩,這是分內之事。要是不盡心保護,天也不容我呢。”從此,年公子與老蒼頭就留在王涵春家裏,涵春待到公子,慈愛疼顧,果然與自己兒子一個樣子。

  一夕,天靜雲間,月明如水,涵春在書房裏對月飲酒,卻叫年公子旁坐作文課,老蒼頭垂手侍立。忽然一陣風,吹滅桌上燈火,連作文課的那張紙,都吹出戶去。老蒼頭嚇得跌下地去,戰慄道:“血滴子!血滴子!”涵春點上燈燭,明年公子拾起了紙,回瞧老蒼頭時,只見他面無人色,身子兀自瑟瑟瑟抖一個不定。涵春道:“你爲甚這個樣子?”老蒼頭抖道:“血滴子怕得很!”涵春一面扶他,一面問道:“什麽血滴子?我不懂呢。”老蒼頭定了一回神,才道:“師爺別怪,我是驚弓之鳥,嚇怕了的。”涵春道:“一陣風也平常得很,有甚怕呢?”老蒼頭道:“這一陣風與一張紙,老奴那年經著過,險些送掉性命。師爺也曾聽人家講過血滴子麽?”涵春道:“什麽血滴子,倒不曾聽過。”老蒼頭道:“咱們大將軍與當今名爲君臣,其實是結義兄弟。”涵春道:“奇怪極了,倒沒有聽見過。”老蒼頭道:“別說師爺,就我們太老爺,也不曾曉得這件事。除了老奴知道的,怕沒有幾人呢。老奴在大將軍家三十多年,大將軍從小兒到大的事,別人不知,老奴卻都知道。

  大將軍年輕時,專喜歡結交江湖豪傑。記得那一年,跟隨大將軍出門,恰恰遇著下雪,風狂雪大。咱們倆騎馬,在羊腸山路裏奔走,四面都是層巒疊障,峭壁危崖。忽聽一聲胡哨,三十多匹馬從樹林裏奔出來,馬上都騎著梢長大漢,手裏都持著兵器,老奴嚇得要不得。誰知道一班人瞧見大將軍,都慌忙跳下馬,也不管雪地裏風地裏,跪下磕頭,苦苦邀留咱們上山。喝了兩天的酒,臨走還送了許多東西。從此一路所遇鑣師劍客,水傑山豪,沒一個不與我們將軍要好。將軍發了之後,常有鮮衣怒馬的客人來衙投謁,師爺你道這一班都是什麽人?”涵春道:“是什麽人?”老蒼頭道:“是南北會黨呢。”涵春道:“當今與大將軍,又爲什結義呢?”老蒼頭道:“當今平素放蕩得很,先皇帝很不以爲然。先皇帝疼的,就是二阿哥,其次要算八阿哥、九阿哥、十四阿哥。當今彼時處心積慮,遍交部院大臣,叫他們替自己遊說。那時大臣中如鄂爾泰、張廷玉等,都很幫當今的忙。但鄂、張都是文臣,不很得力。當今知道大將軍是江湖裏頭魁首,緩急很是可靠,就折節下交,結成生死弟兄。那時節,當今天天咱們家來,老奴也見慣了廣額闊腮,凹深深的龍目,勾彎彎的鷹鼻,穿著黑色衣服,帽子上釘有龍眼大一顆東珠,來時總是直闖大將軍臥房,不待家人通報的。咱們木將軍究竟替當今練成一隊血滴子。”

  涵春又問血滴子,老蒼頭便把血滴子的利害,解說了個明明白白。涵春道:“當今要這血滴子來做什麽?”老蒼頭道:“我不是說過先皇帝不很疼當今,二阿哥、八阿哥、九阿哥、十四阿哥,倒都蒙疼愛麽。當今結交大將軍,編練血滴子,命意所在,不過如此。記得十年前,大將軍在京供職,彼時先皇帝出狩熱河,恰恰八阿哥病了。當今主張移還京師,衆阿哥倒都不說什麽,獨二阿哥不答應,先皇帝就叫當今伴著病人。八阿哥病癒之後,二阿哥究竟廢黜了,這都是大將軍與鄂爾泰、張廷玉三個人暗裏謀成功的。彼時當今有時不便出門,就與大將軍手書商酌。這種宸翰奎章,都落在大將軍手裏。當今登了基,因爲把柄兒落在我們家,很忌憚大將軍;大將軍也怕當今聽讒信佞,不念前情,也密藏著不肯封還。爲此,君臣之間倒都有了心玻”涵春道:“從來說君疑臣必死。大將軍倒很危險呢!”老蒼頭道:“可不是呢!大將軍蕩平青海,班師回京,當今親自出城迎接,賜宴太和殿。恰值盛夏天氣,與宴各將士,戴著盔,穿著甲,站立在丹墀上,熱得汗流直淌。當今瞧見就下恩旨道:‘天氣熱得緊,衆將土暫可不必拘禮,把盔甲都卸了罷。’衆將士兀立不動,宛如沒有聽得。當今連宣三遍,衆將士只是不理。當今向大將軍道:‘大將軍叫他們卸卸甲罷。’大將軍只把頭一顧,頓時間卸甲如山。當今就問衆將士:‘朕的上諭,你們怎麽倒都不聽?’衆將士回奏:‘軍營中人,只知道大將軍軍令,不曉得皇帝上渝。’當今嘴裏雖然稱讚,心裏很是不舒服,怕的是跋扈不臣。其實大將軍忠得要不得,平日談論古事,說到史可法、吳三桂等一班人,總笑他們不識天命,自己又如何肯反叛呢?”

  涵春道:“大將軍的軍法,也太利害了。聽說行軍時光,提督總兵被他連誅過五七個,並且都爲了極小的事情,那也未免過甚。”老蒼頭道:“我的師爺,告訴不得你呢,別說屬員,連他自己寵倖的姨娘,平日寶貝得性命一般,也不知斬掉了幾多呢!我們大將軍就不過殺心重一點,辦到事真是公不過,不論如何要好的人,犯了法從沒有赦免過。那幾個姨娘,都爲了替屬員說情被誅的。大將軍曾說我自己犯了法,自己也決不肯輕饒自己。營裏頭人,大到主帥,小到小兵,都要遵守軍法。”涵春道:“真可算得法重令行,威尊命賤。”老蒼頭道:“記得那一年大將軍移營,恰值大雪天。推運糧車的小兵,手指上雪積有一寸來高,冗自走著。大將軍頗有矜憐之意,隨向他們道:‘去指!’誰料兵士都誤會了,一個個取出佩刀,把自己手指兒截掉。就這一樁,可見大將軍軍令的利害。所以大將軍的兵,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。”涵春道:“軍法這麽嚴峻,總再沒有違令的人了。”老蒼頭道:“倒也不然,大將軍有一晚擁著寵姬,在營裏頭做詩喝酒,得意非常。忽聞角聲鳴嗚,聲音兒很是悲壯。大將軍笑向寵姬道:‘吹角的是誰?’寵姬回不知。大將軍道:‘也是朝廷一品大員呢!’因自誇道:‘某一書生能使提督軍門吹角守夜,念書人裏頭,也總算得可以了’。寵姬笑道:‘老爺休誇口,怕軍門這會子也正與心上人樂呢,哪里還有工夫吹角?’大將軍道:‘我的軍令,誰敢不遵?’隨取令箭,叫把吹角的喊來。果然不是軍門,是一個參將,立刻下令,把提督參將斬決示衆。”

  涵春道:“大將軍辦事認真,懷怨的人總也不少。何不急流勇退,做一個騎驢湖上,嘯傲煙霞的韓世忠?怕倒能夠平安過下半世呢。”老蒼頭道:“老奴也曾勸過,怎奈大將軍不肯聽從。想起去年衙門裏,那樁非常怪異事情,真是怕得很。”

  涵春道:“又是什麽事?老蒼頭道:“大將軍有一個髹金雙龍拜盒,裏頭所藏,都是當今的手諭宸翰。這拜盒安放在何處,我們都不知道,都是大將軍親自經手的。一日,廷寄到來,忽命把御筆一切渝旨,封固進呈,大將軍遵旨封進。不料批本回來,大受申斥。這夜,大將軍書房裏失了竊,別的都不少,就不見了那個髹金雙龍拜盒,並一口將軍常佩的寶劍。窗門緊閉,椽瓦不動,也不知這賊子從哪里進來的。闔署皇然,忙亂著要查檢。大將軍不許道:‘不必鬧!一張揚,致使外邊人都知道。這兩件東西,衙門裏人決不會偷的,偷了去也沒用。’”涵春道:“這賊子膽真不小,敢到大將軍衙門裏來偷東西。”老蒼頭道:“我的師爺,哪里是賊子,這偷東西的,怕就是來空去杳的血滴子呢。”涵春道:“住了‘血滴子不是都屬大將軍統轄的麽,怎麽又偷起大將軍東西來?”老蒼頭道:“血滴子頭先原是大將軍統轄的,大將軍出了差,當今就自己統轄了。後來君臣之間有了猜忌,當今就反派血滴子來偵察大將軍動靜。其實這一個拜盒裏頭,已經沒有什麽了,所有朱諭,都已固封進呈。大將軍經過這回變故,知道早晚一定更有不測事情生髮,遂令心腹將弁,密密防備,衙署四周,戎裝健兒梭巡往返,徹夜不絕。一夕,大將軍秉獨燭酌,執著肇自擬一張奏稿,停杯沈思,斟酌字句,看來是很費心思的。彼時,侍立在旁的,只有我與一個戈什哈。這戈什哈,也是大將軍的心腹。我們兩人見大將軍面帶愁容,嚇得都不敢動,靜聽牆外梆鈴傳呼之聲,往來不絕。轅門鼓吹停,傳點恰報三更,我與戈什哈,眼注著大將軍,大將軍眼注著奏稿。忽聞背後一聲怪嘯,才一回頭,就見戈什哈屍橫地下,腦袋兒已經失掉,風起燭滅,將軍的奏稿,也被怪風攝去。大將軍大呼有賊,親兵家將風奔雨集,四面搜拿,鬧到大天白亮,哪里有一點影蹤。”涵春道:“血滴子殺掉戈什哈,究竟爲點子什麽?我真懂不出。”老蒼頭道:“那無非是殺雞嚇猴子,驚嚇大將軍的意思。當今叫大將軍封還的,原是潛邸時光往來手翰,都是極機密極重要東西。大將軍卻只把尋常朱批固封進呈,當今所以不答應呢。”

  涵春道:“大將軍聰明人,怎麽這般的執拗。”老蒼頭歎道:“要是真有不測,和尚的話就准了。”涵春:“什麽和尚的話?”道蒼頭道:“從前有一個相面和尚,相我們大將軍,說是出世與衆人不同,福命與衆人不同,受福也與衆人不同。前兩句都已應了。現在這個樣子,怕後一句也要應呢!”涵春道:“福命不同,也還罷了。出世總與衆人一樣的,怎麽會不同呢?”老蒼頭道:“師爺沒有知道,我們將軍生下來果然就有點子異兆。我們老太太,年輕時利害異常,把我們太老爺管束得伏伏貼貼。因此太老爺官雖做到鎮台,從不曾納過一房姬妾。這一年,老太太娘家有事,回去了一個多月,太老爺趁這當兒,就與房裏丫頭偷上了手。老太太回來,倒也不曾看出。

  誰料一度春風,珠胎暗結,這丫頭已懷了身孕,肚子一天一天膨漲起來。起初還推是病,後來老太太見她言談飲食,不像病人模樣,喝令家法處治。丫頭嚇得照直陳供,老太太怒極,就命吊起了鞭打一百藤條,發出去配人。誰料這丫頭受了鞭打之後,當夜就産下一個孩子啼聲兒很是響亮。老太太不許留養,立命抱去活埋掉。彼時老奴的哥哥,在府裏管門,就把這孩子,抱向後園丟在豬圈。誰料圈裏頭母豬竟會喂乳給孩子吃。老奴的哥哥知道此孩來歷不小,遂偷偷抱回家,雇了個奶媽子養著。

  師爺你道這孩子是誰?就是現在赫赫有名的陝甘總督撫遠大將軍一等公年大將軍。”涵春道:“那真與春秋時令尹子文一個樣子了。”老蒼頭道:“大將軍六七歲時,還跟著我哥哥住在門房裏呢。這一年來了個相面和尚,太老爺叫他相,他說太老爺是大封翁,貴不過差人主一級。太老爺抱出二老爺,和尚道:‘也是朝廷一品官,然而不足當此。’太老爺道:‘我只有此子,別無他兒,和尚別是看錯了麽?’和尚道:‘繞在門房瞧見一個孩子,好個相貌,將來定然位極人臣,三十歲就要執掌大權,貴在諸候王之上,難道不是公子麽?’太老爺就傳我哥哥帶進大將軍來。和尚指爲道:‘此孩相貌奇貴,倒不是公子,這卻奇怪了。’太老爺詢問我哥哥,我哥哥只得照直回票,大將軍父子才得完聚。大將軍資質聰明得很,只是太會淘氣,連打走五七個師傅,究竟請著了個名師,教成文武全才,十八歲上就點了翰林。二老爺雖是老太太所養,比了大將軍十分中一分還不到,這才叫‘鳳凰出在老鴉窩’呢。”涵春道:“原來有這麽一段事故,我如何會知道?希堯倒是正出,大將軍倒不是正出,只是大將軍的生母怎樣了?”老蒼頭道:“配了人哪里還有查考,不知在海北,還是在山南。大將軍大發了之後,也曾尋訪過,大海撈針似的,白鬧一回罷了。”說著風吹庭樹,颯颯有聲,月影西移,時已夜半。回瞧年公子,已伏在桌兒止打睡兒了。老蒼頭道:“哎喲,咱們要緊講話,哥兒已經睡熟了。”涵春道:“果然天已不早,我們各自回房罷。”當下無話。

  年公子在涵春家耽擱了一年有餘,年大將軍就壞了事,犯的款子,是貪酷狂肆,胸懷不軌,幾欲叛逆等,九十二條大罪經六部九卿都察院各道御史聯名參奏。世宗大怒,下旨拿問。一夜之間連降十八級,充發邊遠省分,罰看城門。總算皇恩浩蕩,念及微勞,免其一死。無如這位年將軍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職位雖卑,強項依舊。他老人家在城門上,每到閉城下鎖之後,懲你王孫公子,萬叫不開。論到守法奉公,果然無私鐵面。然而懷怨的人,很是不少。這一年,有一個新總兵,原是年將軍舊部,因事進城,見了年將軍,依舊照著屑員儀注,叩頭參謁。他老人家也坦受不辭,卻被冤家執著把柄,又狠狠的參了一本。世宗原怕他死灰復燃,見了參折,立下上諭,賜令自盡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三十回 倪庶常奉旨賣字 張茂才入陝投書

話說撫遠大將軍年羹堯被誅之後,兔死烹狗,鳥盡藏弓,在廷諸臣,未免都有點兒危懼。世宗知道衆人懼怕,愈益風雷不測,喜怒無時的行起來。有時一道密旨,把千百裏外的封疆大吏,忽地無端賜死;有時遣派血滴子,把監司大員的腦袋無端取了來;有時忽把州縣微員、山林廢吏,特旨召京問話。賞罰任意,陟黜隨心。弄得世親懿戚,滿漢文武,對著皇帝,宛如閻羅老子似的,怕今兒不知明兒,明兒不知後兒,人人救過未遑,個個性命莫保。官場如此,百姓可知,草木皆兵,談虎色變,謠言蜂起,萬衆訛傳。有一年,福建地方忽起一種謠言,說當今因爲欽天監啓奏紫微星落在福建地方,特派欽差赴閩,凡是三歲以上九歲以下男孩子,都要搜來撲死。害得這一方百姓,流離轉徙,男哭女號,都逃向別處去。天下之大,謠諑之多,諸如此種,言難盡述。

  卻說鄂爾泰此時已經外放了浙江撫台,一日,正在簽押房披閱公事,忽巡捕官人報,外面來了一個翰林,自稱從北京下來,有很要緊的事,要老爺親自接他。鄂爾泰聽了詫異,隨問有名片沒有。巡捕官道:“沐恩也問他要過,他笑回不須名片,見了老爺,自會明白。”鄂爾泰疑惑道:“這是誰呢?這麽突如其來,卻又不肯通名道姓?”隨命請見。巡捕官應著出去。

  一會子又進來道:“那人不肯進來,定要老爺開中門出迎呢。”鄂爾泰心裏一動,暗忖:莫非是當今微行麽,於是忙忙穿戴公服,開中門出接。誰料見面之後,並不認識。鄂爾泰愈益疑惑,隨問“足下何人?來此何事?”那人道:“咱們裏頭去談。”鄂爾泰只得陪那人到花廳坐定。那人就悄向鄂爾泰道:“兄弟奉有密旨,交付與公。不然,再不敢勞動台駕出接的。”說著,就在身邊取出密旨,雙手奉與鄂爾泰。鄂爾泰接來一瞧,見黃封朱字,鈴有宸翰之寶,不覺大驚失色道:“哎喲,我有何罪呢?”那人也驚道:“又是什麽?”鄂爾泰道:“聽到疆臣有罪,聖上總特派專使,密青旨賜死。現在先生銜命遠來,兄弟怎麽不要寒心。”那人道:“怕不見得禍事呢。聖上發這密旨時,並沒有惱怒的神氣。”鄂爾泰聽說,拆開封套,只見上寫著:“翰林院庶吉士倪修,字學未精,著交鄂爾泰發往湧金門賣字三年,再來供職。欽此。”鄂爾泰瞧罷密諭,頓時悟會過來,遂問那人道:“貴姓可是倪?”那人回道:“是。”

  鄂爾泰又問大名,那人回問:“賤名是個修字。”鄂爾泰道:“貴衙門定是翰林院了。”倪修道:“吾公如何知道?”鄂爾泰笑道:“有旨請先生湧金門賣字三年呢。”說著,就把密旨給他瞧看。倪修大驚失色。

  原來,這倪修字敬齊,浙江人氏。未第時光曾在杭州湧金門賣字,清世宗微行到杭,見他所寫的字,銀鈎鐵書,很有筆力,十分欣賞,遂叫他寫對聯一幅。倪修當時並不識是世宗,信筆揮來,著成七言聯語道:秋英彭澤先生賦,春水滄浪孺子歌。

  世宗見他秋字的禾旁寫在右邊,火字倒寫在左邊,隨道:“這個‘秋’字,怕錯了麽?”倪修道:“古體是這麽樣的。”因條舉名帖,廣引的征,異常淵博。世宗道:“你老人家既然這麽博學,爲甚不去幹功名,卻在這裏賣字?”倪修見問,歎了一口氣道:“論到時尚之學,自問也可去充數挂名,只是一貧如洗,萬里神京,如何去得?”世宗道:“有志觀光,何必捨近求遠!本省也很好呢。”倪修笑道:“去年秋圍,已經僥倖。”世宗道:“原來是一位孝廉公,失敬了。”隨取出四五笏馬蹄金道:“我這一趟生意,總算賺了幾個錢,就助給先生,充一個盤費就總夠了。”倪修喜出望外,謝了又謝。世宗笑道:“現在也不必謝,高發之後,能夠不忘記我就好了。”

  倪修道:“那是晚生斷不敢忘的。”隨問姓名,世宗道:“日後總會知道,眼前且不必問。”倪修無奈,只得拜別上京。這年恰有會試,春闈文字,十分得意,高高的中了進士。他那書法原很可以的,殿試取了二甲,賜進士出身,授職翰林院庶吉士。賣字書生,頃刻間變成玉堂貴客,這都是康熙末年的話。

  世宗登位之後,忙亂著朝章國政,倒也不記得他了。這一年大考翰詹,偏是連考好,高高的取了第三名,照例轉升,開單請旨。世宗見倪修名字,想起前年那樁故事,指名兒召見。倪修見了駕,世宗笑道:“你的本領果然不壞,竟被你爬到翰林了。從今後湧金門地方再不必去賣字了。”倪修叩頭道:“微臣該死!彼時有眼不識,放肆異常。”世宗道:“這又何妨,朕與你也可算得貧賤之交了。你那年那個‘秋’字,講得很有道理,聯今兒也有個字,寫給你瞧。”說著隨取筆寫了一個字。倪修接到手中,見御筆寫的是一個“咊”字,覺生平所讀諸書,從未見過這麽一個字,碰頭道:“聖學高深,微臣識淺,此字委實不認得。”世宗笑道:“此字如何不識?就是和氣的‘和’字。”倪修道:“‘和’字如此寫法,臣實未見。”世宗道:“我也無非學著你,你把‘秋’字的禾旁調了右邊,我也把‘和’字的禾旁,調了右邊,一般的搬了一搬家。怎麽你自己寫的‘秋’字就認識,我寫的‘咊’字就不認識呢?”倪修碰頭道:“皇上天語,使微臣茅塞頓開。只是微臣書讀得少,‘和’字寫作‘咊’字,委實沒有見過,怕是訛體麽。”世宗聽言大笑,此日就給了他一道密旨,派他到浙江撫台衙門投遞。

  當下鄂爾泰把密旨給倪修瞧了,倪修掠得目定口呆。鄂爾泰道:“本來當今的行事,都是天外飛來的,尋常人萬萬料不到猜不透。然而先生在京裏,總有了什麽不是,才受這風流小刑罰。”倪修想起前事,隨一五一十告知鄂爾泰。鄂爾泰笑道:“先生原也太固執,書讀得少,不妨查一查字典,怎麽當著面,就說當今寫訛體。虧得當今天一般的度量,不然先生怕就要不得了呢。”倪修無語。次日就到湧金門設攤賣字,懸起招牌兒,大書特書道:“奉旨賣字,”名目新奇,頓時哄動一杭州的人都來觀看,又是翰林先生,又是奉旨的事情,請教的人絡繹不絕。所人潤筆,大有可視,倒比在京當窮翰林好起了十倍。晚上耽擱在撫署,與鄂爾泰詩酒唱和,也很遣遙自在。

  一日,倪修賣字回署,見鄂爾泰滿面愁容,問起才知世宗又新誅了幾個大臣。鄂倫貸、阿而松阿都是國家勳戚,隆科多、蘇努也是滿洲世仆,鄂、阿兩人,是明正典刑的,垄蘇兩人,是暗伏冥誅的。鄂爾泰怕禍及自身,所以憂懼。倪修勸慰了一番,鄂爾泰心終未釋。這夜三鼓,忽地廷寄到來,“廣西巡撫著鄂爾泰調補,即日走馬到任,不必來京請訓,欽此。”接過上諭,不敢怠慢,立把浙江巡撫印信,交與藩司護理,收拾行裝,帶領家眷,按站長行,往廣西進發。一路所經,自有地方州縣辦差供應,無庸贅述。

  這日,才到湘江地界,忽有欽使飛馬趕來,奉出密旨一封。

  鄂爾泰接過就要啓封,欽差道:“上皇有旨,叫到任之後,才可拆看。”鄂爾泰沒法,只得遵旨而行,心裏終未免有點子惴惴。一到任,別的事都沒暇幹,先背著人,把密旨啓封,一瞧,只見寥寥數語,寫著道:“廣西大盜王介橫行,桂粵累旨緝拿,屢被漏網,限鄂爾泰到任三日內,務必捕獲解京,不得有誤!欽此。”這一個難題目,把鄂爾泰幾乎急成了瘋玻虧了幕府中有一位足智多謀的幕友,替他畫出一條奇策,把王介捕了來,總算不曾誤了欽限。立派幹員,解往北京。

  世宗大喜,傳旨嘉獎,並賜給碧螺春茶葉二斤。鄂爾泰謝過恩,便將御賜珍品,分一半給那幕友。那幕友見這茶葉氣味清醇,幽香沁鼻,覺與市門凡品大不相同,贊道:“洞庭碧螺,果然名不虛傳。”鄂爾泰笑道:“老夫子知道麽,此茶的嘉名,還是聖祖皇帝御賜的呢。”幕友道:“倒不曾聽見過。”鄂爾泰道:“洞庭東山有一個碧螺峰,這茶葉就出在碧螺峰石壁下。”幕友道:“怪道叫碧螺春,原來有這麽一個山峰兒。”鄂爾泰道:“這野生茶葉,土人本也不很重視,每年穀雨前後,提著竹筐采點子回家,供一家子一年的飲品。聖祖皇帝即位之後,那一年忽然茂盛起來。”幕友道:“必是聖祖德化感了地靈,才會這麽茂盛。”鄂爾泰點頭道:“想來總是這個道理。”隨道:“彼時土人照例攜筐上山,誰料采下的茶葉,筐子裏竟存貯不下,要棄掉可惜,要回了家再來,路又遙遠,有幾個有急智的就想出一個奇妙法子,解開衣服,把茶葉都藏在胸前。衆人都學著他,收拾完畢,提筐下山。茶葉得著人身熱氣,香氣透發出來,刺鼻沁腦,衆人都不禁道:‘嚇殺人香,嚇老人香。’”幕友道:“香怎會嚇殺人呢?”鄂爾春道:“‘嚇殺人’三個字,原是彼處地方一句方言,是‘事出意外’的意思。於是遂把此茶定名‘嚇殺人香’。以後采茶,便都不用竹筐,都藏在懷中了。那時有一個姓朱的制法最精,色香味三者,能夠永久不變。因此嚇殺人香茶葉,在市上總要值到三兩多錢子一斤呢。聖祖皇帝南巡,地方人士獻上此茶。聖祖嫌他名兒不雅,才改賜今名的。現在定了貢額,地方大吏每年總要採辦進貢,市間如何還有真物!”

  幕友道:“原來有這麽一段事故。聽說那年聖祖南巡,在洞庭山地方,通過一回刺,這刺客本領非常利害,然而當代聖人自有百神呵護。究竟何曾有濟這件事確麽?”鄂爾泰道:“怎麽沒有,那年我也在隨扈,險些傷了性命。這會子雖然事過境遷,一提著心還寒呢。”幕友道:“怎樣利害的事,能令撫軍嚇到如此田地?”鄂爾泰道:“記得那日,我與明珠、鄂倫貸,侍著聖祖賞覽湖中風景。聖祖還指示我們,太湖七十二峰,就只東西兩洞庭,景致最勝。我跟明珠要緊與聖祖談笑,倒也沒有覺著,忽聽鄂倫岱怪叫起來,回頭急視,只見湖面上一隻小船,箭一般向御舟駛來,船上坐有一人,手執雙刀,腳劃雙槳,聖祖也瞧見了,忙喝侍衛們放箭。百弩齊發,箭便似飛蝗般射去。那人舞動雙刀,一支支都被他撥向水中,隨流而去。

  衆侍衛慌了,忙丟下弓箭,拿起長兵器攔護。小船已經迫到御舟。”幕友道:“竟被他追到御舟,險極了!險極了!”鄂爾泰道:“小船與御舟高低差有七八尺,衆侍衛劍戟如林,防護得何等嚴密!那人竟然視同無物,一躍就上了御舟,挾著飛風似的快刀,直奔聖祖。”幕友急問:“哎喲,著了沒有?”鄂爾泰道:“明珠急得忙把聖祖面前供的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樹,提起就打,那人用刀一擋,珊瑚樹跌得粉碎。聖祖走得快,不曾削著。刃鋒兒從我頭頂上掠過,頂子翎管通通粉碎,險些削著腦袋兒,我就嚇倒在地。”幕友道:“險的要不得。虧是撫軍洪福如天,要不換了別一個,早壞了事了。”鄂爾泰道:“那人一心要刺聖祖,冷不防背後兩個侍衛,用斬馬刃盡力斫來,砍壞了腳骨,頓時被擒。聖祖親自審問,根究主使,那人笑道:‘什麽主使,天下也有替人家辦事有這麽盡心的?這是我一個兒做的事,既然被你們擒住,治死我就完了。’聖祖問他:‘有何仇恨,幹此不端。’那人笑道:‘沒有仇,沒有恩,不過想做皇帝罷咧!問他姓名,也不肯說。”幕友道:“這萬惡叛賊,自然總明正典刑的了。”鄂爾泰道:“論理自應千刀萬剮,磨骨揚灰。你不知道聖祖皇帝的仁慈,真是豆古罕有的,倒愛其英雄,恩赦不殺。”幕友道:“造化了他。”鄂爾泰道:“這逆賊自知罪大惡極,倒反投湖自盡了呢。”幕友道:“這又爲什麽呢?”鄂爾泰道:“無非是叛逆的念頭。他說身子殘廢,再要行刺,定然不會成功。要是活著,義不願做大清百姓。”

  幕友歎道:“怎麽也有這種鴇獍成性的人。”賓主兩個談了一回,也就散了。自此鄂爾泰就在廣西做官,一言表過。

  卻說清世宗即位,到今才只七八個年頭,內誅管蔡,外戮韓彭,聖德神功,已經稱述不盡。清朝體制,罪人妻孥相例是沒入掖庭的。廢太子允礽,雖蒙恩旨追封和碩理密親王,究竟是先帝罪人,過於寬縱,未免對不過先帝。世宗於是衡情酌理,把理邸妃嬪年輕貌美的挑選了幾個,收入宮中,供備使令。這原是極平淡極尋常事情,偏那些無知百姓,少見多怪,當作奇聞異事,都泛泛洋洋的傳說。這一傳就傳到湖南一位迂夫子耳朵裏,竟引起一件非常大案子,不知害了幾多人,破了幾多家。

  正是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此人姓曾名靜,湖南彬州永興縣人氏,行爲固執,賦性迂拘。平素中了書毒,常想乘時奮起,幹一番尊攘大事業。這日,聽到世宗收了廢太子妃嬪,勃然道:“這禽獸夷狄,我可再不能耐他了。”遂與心腹門人張熙商議起事之策。張熙道:“這件事光我們幾個人,怕不能夠吧。現在小人道長,君子道消,我們手無寸柄,別說不能起手,就起了手,怕也不會成功。”曾靜道:叫咱什麽,現有先聖所著的《春秋》,那襄頭的微言大義,只消一闡發,人心就被激動了,多助之至,天下順之。有天下的人幫助我,還怕什麽?”張熙道:“人心陷溺已深,光靠著口舌,怕有點兒不妥麽!”曾靜沈吟半響,忽然拍案道:“我想起一個人來了,非他不辦!非他不辦!”張熙忙問何人。曾靜道:“此人是大宋岳武穆王后裔,現爲總督,手掌兵權,你看好不好?”張熙道:“師傅提的,想來就是陝甘總督岳鍾琪了。果然是個好男子,只是他既然仕了清朝,怕不見得就肯幫我們麽。”曾靜道:“這倒不然,雍正很疑忌他,他自己也很危懼。聽說前年雍正爲岳鍾琪權柄太重,連下上諭,要削奪他的兵權,殺戮他的性命,岳鍾琪得著風聲,嚇得不敢進京。雍正見他不來,疑得愈加利害。後來想起岳鍾琪是朝中大臣朱軾保舉的人,隨派朱軾親到陝西召他。岳鍾琪不得已,只好與朱軾一同進京陛見。這日,向雍正道:‘皇上用人莫疑,疑人莫用。’雍正見他親身來了,疑已稍釋,隨道:‘沒有的話,聯因想念你,才召你呢。你在那裏辦事很好,聯心上很喜歡。你耽擱幾天,仍舊回陝西去罷。’岳鍾琪碰頭道:‘皇上天恩,臣可不敢奉詔。’雍正問他何故。

  岳鍾琪道:‘臣在陝西,皇上忽然召臣,這會子忽又叫臣回任,臣知道皇上召臣,必有人說了臣壞話,叫臣回任,必有又人說了臣好話。皇上耳朵兒太軟,心兒太活,臣實有點兒怕呢。’雍正道:‘你儘管去,聯從此不信人家的話就是了。’岳鍾琪道:‘總要有人保臣,臣才敢去。’雍正就問朱軾,朱軾不敢保,又問六部九卿,六部九卿都不敢保,雍正道:‘他們不肯保,我來保你。你儘管去,有了什麽,惟我是問。’岳鍾班只得謝恩出京。才過得四日,就有大臣參了一本,說岳鍾琪與朱軾陰結黨援,奸謀叵測。皇上屢此欽召,岳鍾琪屢次逆命,其目無君上可知。朱軾一去,就翻然道:‘兩人結爲心腹又可知。今日回歸陝西,朱軾是原保的人,理應保他,而乃故意推託,這明是朱軾脫身之法,他曉得岳鍾琪將來必有變志,所以不肯保。’雍正聞奏,立派朝官吳荊山飛馬追趕,務必追他回來。吳荊山追著岳鍾琪,鍾琪不肯轉身,吳荊山就在路自刎了。嶽鍾琪到了任,就拜上一本,稱說雍正許多不是。你想此人如何會心向清朝。派人去一說,保就成功了。”

  張熙道:“師傅這些話語,都是哪里得來的?”曾靜道:“是何立忠告訴我的。”張熙道:“現在咱們如何辦法?”曾靜道:“我想修書一封,先把大義的話,向他講說明白。只是沒個有膽量的人,敢到陝西制台衙門投這一封信。”張熙道:“師傅如果沒人,門生不才,情願走一趟。”曾靜道:“你有這個膽量麽?”張熙道:“那也沒有什麽,不過到他那裏投送一投送是了。”曾靜道:“談何容易!聖道的隆替,華夷的剖別,都關係在這封書信上頭,總要當面投遞與他,要是落在別個手裏,可就壞了事了。再者我們並無利祿的念頭,只去獻議,不必告訴他裏居姓字。”張熙道:“門人知道,師傅就寫信罷。”當下,曾靜寫好書信,封固定當,張熙才待接手,忽見曾靜啪地跪下,向自己磕頭。張熙忙用手扶,驚問:“師傅何故如此?”曾靜鄭重道:“此行關著天經地義,理應受我一拜。”

  說著連拜兩拜。嚇得張熙還禮不叠。曾靜道:“我爲聖道而拜!我爲中國而拜,又何必還禮呢?”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三十一回 究主使制府運奇謀 醒群迷聖君頒特諭

話說張熙接了書信,收拾行李,即日起行,奔向陝西大道,曉行夜住,渴飲饑食,在路行程,非止一日。行到西安省城投了店,詢明制台衙門所在,懷了書信,徑去投遞。這日恰值轅期,司道州縣提鎮遊參各文武簇簇的轎馬,擠滿了轅門內外。

  張熙全都不管,高視闊步地直闖進去。門上兵弁攔住問話,張熙道:“我有機密大事,面稟制軍。”兵弁索取名帖,入內回過,一時傳令進見。張熙跟著那軍官,昂然而入,到一間陳設很精雅的所在,想來就是簽押房了。只見炕上坐著一個五十左右年紀的官兒,威風凜凜,想來就是嶽制台了。那官兒身旁,七八個當差的,雁翅般伺候著。只見那軍官先到那官兒跟前,打千兒回道:“張秀才傳到。”那官兒也不言語,只把頭略點一點。此時張熙搶步上前,連打三拱,口稱:“晚生張熙謹謁。”岳鍾琪見他長揖不拜,心下很是納罕,不免問道:“方才巡捕官說你見我,有機密大事,不知是什麽事情?”張熙道:“晚生從湖南到此,戴月披星,走了千余裏的路,無非爲的是天經地義,古聖先賢的道理。不承望制軍這麽倨傲,令人望而卻步。”因自歎道:“只可憐辜負了曾師傅一片好意也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就要告辭。岳鍾琪笑道:“何必如此,從來文人求見,總是上那幾條不痛不癢的條陳,或是把前人經世文章,東抄西襲,胡謅了一大篇,前來搪塞,想博個山林隱逸的保薦。我已經被他們鬧膩了,疑你也是這一班人,既然不是,不妨把大作請出來瞧瞧。如果有一二可采的地方,本部堂是很虛心的,定當專章保薦。”張熙道:“晚生要取功名,不等到這會子了。保薦一層,可以不必。”說著就把書信呈上。岳鍾琪拆開一瞧,嚇得面如土色,喝令拿下。當差人等不敢怠慢,立把張熙拿下。

  岳鍾琪道:“把這賊子交給中軍,多派兵弁嚴行看管。這是謀反大賊,疏忽了我只問你要人。”當差的答應了兩個“是”,把張熙簇擁而去,一面叫請藩臬兩司,會同審問。這個法堂,森嚴利害,從來不曾有過,向外三個座位,中間是制台,左邊是藩台,右邊是臬台,兩侍帶刀戈什,執仗軍官,刀斬斧截站成雁翅樣子,階下列著各項刑具。岳鍾琪傳令帶上犯人,一時帶到。中軍官上堂報唱,謀反逆犯張熙帶進,那兩旁軍弁差役,齊聲呼喝,這一股威勢,要是說話的見了,早已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。虧這張熙膽大包身,心堅如鐵,只當沒有瞧見,依然滿面笑容。岳鍾琪喝道:“本朝深仁厚澤八十多年,何曾虧負於你?你這逆賊,膽敢到本部堂跟前獻遞逆書,勸本部堂謀逆。現在問你逆黨共有幾人?姓什麽?叫什麽?巢窟在哪里?到此獻書,究竟奉誰的命?”張熙道:“滿夷入關,到處殺人,到處擄掠,仁在哪里?這幾年來,抽糧抽餉,差一點半點,就要革職拿辦,也不管官職大小,也不問情罪故誤,澤在那裏?我公大宋忠良武穆王後裔,令祖爲夷而死,我公倒幫著夷人,死心塌地,替他辦事,背祖事仇,很爲我公不龋再者出著死力幫夷人,夷人見你情也還罷了,我知道非但不見情,倒還要算計你呢。何不翻然變計,自己做一番事業。上觀天象,下察人心,這件事,成功的倒有八九分。”岳鍾琪喝道:“該死的逆賊,誰願聽你那種逆話,你只快把同黨幾人,巢穴何處,此番到本部堂這裏奉誰的差遣,供上就是,別的話不用講。”張熙聽了,只是冷笑,並不答話。岳鍾琪喝令用刑。軍弁番役答應一聲,隨把夾棍砰的擲於面前。一個軍弁道:“快供了罷,大帥要用刑了。”張熙冷笑道:“你們大帥至多能夠治死人家,我是不怕死的,恁他劍樹刀山,拿我怎樣呢!”岳鍾琪拍案喝快夾,早走上四五個軍弁,鷂鷹抓小雞似的,把張熙提起離地二尺來高,套上夾棍,只一收,痛入骨髓,其苦無比。岳鍾琪喝問:“招不招?”張熙咬緊牙關,一言不發。岳鍾琪道:“不招再夾。”張熙熬痛不住,哎了一聲,暈絕過去。軍弁番役忙把冷水噴醒。岳鍾琪問道:“誰派你來,可招供了?”張熙道:“我張敬卿只知道捨生取義,不曉得賣友求生。你要夾盡夾,我拼著一死就完了。”岳鍾琪料難勢逼,隨命退堂。即邀兩司到簽押房,共同商酌。三個臭皮匠,抵過諸葛亮,究竟被他想出了一條奇謀秘計。遂換上一副面孔,把張熙請到裏頭,延爲上客,滿口稱譽好漢子。張熙見他忽地改腔,心下很是納罕,隨問“制軍何其前據後恭。”岳鍾琪道:“我與先生,素昧平生。今日忽蒙下降,叫人怎麽不疑?開罪之處,尚祈原諒。”隨命擺酒,與張熙壓驚。席間虛衷詢問,辭氣之間,萬分謙抑。張熙心終不釋,岳鍾琪因道:“我也久有此心,只不敢造次發難,一來兵馬缺少,二來沒有輔助的人。現在瞧了這一封書,這寫信的人,我雖沒有會過面,卻信他是個非常人物,經天緯地的大才。能夠聘他來做一個輔助,我的事就成功了。”

  又說家裏也藏著一部屈溫山集,所發的議論與這寫信的人,無不相合。張熙嘴裏隨便答應著,心裏終不肯信。岳鍾琪又命當差的立請著名傷科大夫,替張熙醫夾棍傷。這夜親自陪他宿在書房裏,擯去從人,細談衷曲,披肝露膽,誓日指天,說不盡的誠摯。張熙究竟是個書癲子,人情的鬼蜮,何曾經著過,見岳鍾琪這麽對天設誓,泣下沾襟,只道果是真心,不覺把曾靜裏居姓氏,傾吐了個盡。

  岳鍾琪探出案情,頓時翻過臉,叫把張熙發交首懸看管,一面飛章人告,一面移文湖南巡撫,拿捕曾靜等一干人犯。風起水湧,電掣雷轟,把個世界幾乎鬧翻了。弄到完結,世宗還下了幾道限長的上諭。說話的旁的也都記不起,只記內中很有幾句精警句兒,是什麽“逆賊等以夷狄比於禽獸,未知上天厭棄。內地無有德者,方眷命我外夷爲內地主,若據逆蛾等論,是中原之人,皆禽獸之不若矣。又何暇內中原而外夷狄也”等話。又把曾、張兩人的口供,跟煌煌聖諭,彙成了一厚本,名叫《大義覺迷錄》,刊行天下,頒發學宮。在世宗當時,固以爲很得意事情,其實做了皇帝,與書癲子打筆頭官司,也限不上算。曾張二人,虧得口才來得,彌天罪犯長彌天罪犯短,一百個認錯,一百個請死,卻把許多錯誤,盡推在死鬼呂晚村身上。世宗倒也英明,只把死鬼來出氣,下旨將呂晚村戮屍示衆,曾靜、張熙倒都放過不問。看官試猜,這是什麽用意?原來世宗久知晚村有個女孩子四娘,很不安靜,想借此爲一網打盡之計。誰料呂四娘比鬼還靈,差捕到後,只剩一所空屋子,詢問四鄰,都說一月之前,四娘奉著老母,不知往哪里去了。差捕等無奈,只得捕了幾個不相干的鄰舍,銷差搪塞。

  州縣官照實申詳,督撫飛章奏復,世宗跌足道:“這丫頭不除掉,朕總要受她的害。但是州縣官也太沒有能耐,連拿個丫頭都拿不到,成什麽樣子。”這夜也不選召妃嬪侍寢,獨個兒臥在乾清官,覆去翻來,一夜何曾合眼。次日上朝,也不很高興。一連三日,都是如此。到第四日,忽地轉出一個念頭來,立召群臣道:“州縣爲親民之官,州縣官好,天下就太平,州縣官不好,天下就不太平。聯想了三日三夜,只有一個法兒,把天下州縣官,盡都撤了任,就將部院筆帖式派去補缺,你們看是如何?”衆人聽了,無不隨和稱頌,內中只有一人,默然不答。世宗詫異,視之,乃是大學士張廷璐,隨道:“張廷璐爲甚不答?”張廷璐回奏:“皇上聖明天縱尚須竭心思三天三夜,況臣愚昧,何能驟剩也乞三日假,容臣回家細想。”世宗笑道:“倒也說得有理,就依你三日,第四天回奏朕罷。”

  一過三天,到第四日清早,就傳旨叫起張廷璐。廷璐入見,世宗道:“第四天了,想准了沒有?”張廷璐道:“州縣是親民之官,民者百姓也。依臣糊塗主見,治百姓之官,總要做過百姓的人做方好。”世宗抛手道:“妙得很!妙得很!你回家歇歇去罷。”廷璐退後,世宗召見群臣,就把廷璐的話,述了一遍。群臣又異口同聲。頌起聖來。世宗笑道:“不必稱頌,這原是張廷璐的主意。”隨問衆人道:“你們可知道,廣東地方有個河泊所官兒麽?”衆人有回知道的,有回不知道的。世宗道:“這河泊所官兒,一年有多少出息?”衆人都不知道。世宗道:“內閣裏頭有一個姓屈的供士,他很想這個官做,就把他補了出去罷。”衆人領旨出來,都道:“小小的供士,皇上怎麽會知道他姓氏,又指名兒叫他補這個官?真又是天外飛來的奇事。”張廷璐道:“我看內中必有緣故,還得我去問他。”衆人道:“屈供士是內閣當差人,你老人家問他,真是最妙不過的事。”

  當下張廷璐走入內閣,把二十多個供士,一齊叫上,問道:“你們裏頭,誰是姓屈?”就見一個三十左右年紀,瘦長身兒的人,走上應道:“供士姓屈。”張廷璐道:“我問你,你在這幾天裏頭,可碰著什麽意外事情沒有?”屈供士道:“沒有。”張廷璐道:“你可想做廣東河泊所官兒不想?”屈供士驚道:“中堂如何知道?這是供士卑鄙的念頭。”張廷璐笑道:“恭喜!恭喜!聖上已有恩命,叫把你補出去呢。”屈供士大驚道:“哎喲,我前晚會見的就是當今天子麽。”張廷璐忙問:“幾時會見過當今?”供屈士道:“前晚的話,提起此事,我真該死得很。”張廷璐道:“前晚不是節日麽?”屈供士道:“正是節日。那天閣裏頭人員都回家過節去,只我一個兒留在這裏,喝酒解悶兒。忽聽腳步聲響,闖進一個人來,面生得很,只當是哪一部部員。我那時正悶得慌,就邀他喝酒。那人並不推辭,坐下喝酒談天,坐了大半天才去。”張廷璐道:“談點子什麽話?”屈供士道:“他問我‘閣裏人員都哪里去了?’我說今兒節日都回家過節呢。他問我:‘你爲什麽不回去?’我說:‘都走完了,上頭有起事來,叫誰辦理?’他問我:‘在這兒當差,有甚出息?’我就回:‘不過想當滿三年差,放一個小官做做。’他問:‘小官兒好麽?’我道:‘怎麽不好,像廣東的河泊所官兒,做著就是運氣了。’他問:‘河泊所官兒,有什好處?’我道:‘河埠商船進出,都有孝敬的,做上一任兩任,還愁沒飯吃麽。’那人問了我姓名,就起身辭去。

  再不料就是當今天子。如今想來,我真該死得很。”張廷璐道:“怪道聖上問起你這個人,原來有這麽一回故事,那也是你的運氣。只要勤慎辦事,將來怕還有出息呢。”屈供士大喜,次日領了文憑,就投廣東做官去了。

  世宗所行的事,神出鬼沒,諸如此類,也難盡述。一年,乃是雍正十三年,世宗偶爾不適,太醫院醫官照例請脈開方,服下藥去,就輕鬆了好些。雖不坐朝,那朝章國政,卻天天召進王大臣去,面授機宜,親行指示。一日,張廷璐、莊親王、果親王、鄂爾泰同被宣召至御榻前,請了安,世宗賜他們在腳踏上坐了,講了大半天話。四人退出剛到午門,忽聽腳聲雜遝,三五個太監,气喘吁吁,奔出報說:“皇上宴了駕。”四人聽了,都嚇出一身冷汗來。鄂爾泰道:“才好好的,怎麽就歿了?”張廷璐道:“我們回進去瞧瞧。”於是四人返身進宮,到御榻前揭帳一瞧,哎喲!幾乎不曾把他們嚇死。後人有詩道:

重重寒氣逼樓臺,深鎖宮門喚不開。

  寶劍革囊紅線女,禁城一嘯御風來。

  只見莊王道:“這種淒慘樣子,做臣子的何忍細看!快把羅帳放下了。”果王道:“現在最要緊的是,先把本宮內監鎖拿拷問,一個不要放走了。”衆太監嚇得都跪下道:“這不幹奴婢等事,奴婢等在這裏當差,巴不得沒事,哪里料得到今兒會有這飛來橫禍?”鄂爾泰道:“這也是真話,不能怪他們的。”莊王道:“事情呢原來是天外飛來的,只是他們在內廷,太不成事了,也應整頓整頓。”鄂爾泰道:“兩位王爺這麽主張,我也不敢駁回。只是內監原是備使令的,責他們保駕,似乎治非其罪。”張廷璐再也耐不住了,開言道:“禍變非常,最要緊的是定亂。定亂的方法,莫如立君。立了主子,各樣事情就都有頭緒了。”莊、果二王點頭道:“你的話何嘗不是。但是大行皇帝倉卒遇變,這傳位大事……”廷璐不等他說畢,介面道:“這倒不用王爺慮得,大行皇帝前兒曾親書密旨,示我們兩個。”說著,向鄂爾泰一指道:“王爺不信,問他就是了。”鄂爾泰道:“不錯,這封密旨,還收藏在宮裏頭呢。”廷璐道:“快快請出宣讀,國不可一日無君。大統不正,人心不定。”莊、果二王齊道:“這話很是。”隨傳總管太監,問他密旨藏在哪里。總管太監道:“大行皇帝未曾諭及,奴婢沒能知道。”廷璐道:“大行皇帝當日密封之件,諒亦無多,你去找找,有外用黃紙固封,背後寫一封字的就是密旨了。”總管太監應諾而去,霎時取到。大家接來瞧時,黃封朱印,體制隆重,確系御封密旨。拆開宣讀,朱書御筆,寥寥數語。大略說是“皇四子弘曆,天性純孝,舉止穩重,深肖朕躬,必能克承大統,著繼朕即皇帝位。欽此。”莊王道:“我們同到新主子跟前宣詔罷。”於是四人同到四皇子邸第,宣讀遺詔。四皇子弘曆遵詔即位,改元乾隆,即以明年爲乾隆元年,是爲高宗純皇帝。

  且住,清世宗偶患小恙,怎麽一會子就宴了駕呢?據說當日浙江呂晚村奉旨戮屍之後,呂四娘俠女奉著老母,避居山東,嘗膽臥薪,蓄志報仇雪恨。逃出去時,只兩個光身子。彼時虧遇著了一個某孝子,分衣分食,時時周濟。這一年老母因病身亡,四娘脫去了緊累,懷劍進京,就替老子報了仇。這樁事情,蒲柳仙《聊齋志異》上也曾載過,篇名兒記得就叫做《俠女》。

  又有人說世宗實被某宮女所刺。所以世宗以後,歷朝諸帝,防范媳嬪的法子,嚴密異常。每逢妃嬪進御,必先一日叫內監去傳知,到了這一晚,內監持了一條被兒,匍匐到那妃嬪寢宮裏,展放開來,鋪於床前地下。那內監爬進床下掩著面宣旨道:“上諭欽召某娘娘。”那妃嬪脫光了衣服,精赤著身子,鑽入被內,卷了個嚴密,然後應說“領旨”兩字,那內監就抱著她直到寢宮。放下地,仍舊爬進床下,等候妃嬪上了床,然後將被退去。一到次日,仍舊用這老法子,送她回去。這兩個所說,究竟前一個是,後一個是,宮闈秘密,年代久遠,說話的也難懸擬。卻說高宗即位之後,尊母鈕枯祿氏爲皇太后,封兄弘暉爲和碩端親王,弟弘畫爲和碩恭親王,弘瞻爲和碩果恭親王,已故弟兄也各追封賜諡。說也奇怪,高宗出身,原是接木移花,金牛石馬,待到皇太后卻孝順得要不的,就是諸母兄弟,也非常和氣,頻頻加恩,所以宗室覺羅,文武勳戚,倒沒一個不歌功頌德。皇后富察氏也很賢淑,深得皇太后歡心。高宗待到後族,也是另眼相看,奏明皇太后,特准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省視,這原是至孝純仁的善政,並不雜一點別的念頭。皇后的母親嫂子、姊姊妹妹,奉到恩旨誰不踴躍感戴。自此娘兒姊妹,不時聚首,捐掉了幾許離愁別恨。高宗倒也不托大政務,余閑常與她們一塊兒玩笑解悶兒,或是圍棋,或是抹牌,或是譜曲,要好得與自己人一般。這幾位椒房眷屬,都是青年玉貌,眉如秋月,嬌若春花,見高宗爲人和氣,便也漸漸脫略起來,嬉笑無心,諧謔任意。高宗大度包容,概不計較。這椒房眷屬中,有一位傅夫人,口才最是伶俐,模樣最是標致,是皇后的同胞妹子。皇太后也很喜歡她,第一回見面,就賞了她一件俄羅斯進貢的織絨雪衣,還怕皇后拘管她,特叫內監傳諭皇后,命格外的優容。皇后原本賢淑,奉到懿旨,自然無有不遵。虧得傅夫人達禮知書,雖奉恩旨,舉動行止,倒也蹈矩循規。就是她的丈夫傅恒,在朝供職,也很小心謹慎,並不敢犯分越禮。因此宗親懿戚,沒一個不稱讚他們。未知日後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三十二回 坤甯宮虢姨承恩 龍神祠堯母祈雨

話說這一日,是皇后富察娘娘生辰。隔一日掌院太監請示高宗,高宗道:“悄悄兒過了就完了,國孝還沒有滿呢。”太監回了皇后,皇后笑道:“國孝期內做生日,自然沒有這個理。皇太后、皇帝跟前兩個頭,總要磕的。”所以,這日絕早起身,淡裝素服,到皇太后宮裏叩過頭,回來又向高宗叩頭。忽報皇太后差人下懿旨,高宗忙著跪接。那人宜諭道:“奉懿旨,今兒是皇后好日子,總要好好樂一天,難爲她一竟孝順,正了位不曾顯輝過一遭兒,叫皇帝休太簡省了。欽此。”高宗隨到太後宮中謝恩,乘便奏道:“太后疼皇后,替她做生日,子臣原不該說什麽。但世宗國孝,一年還沒有過,官署民間尚且禁止宴樂,大內裏倒反慶賀生辰,怕於理上講不過去。”太后道:“我看是不妨的,究竟二十七天已過。況咱們並不傳班子唱戲,不過娘兒們擁在一塊兒樂一天罷咧。”高宗見太后這麽高興,也不便駁回,談了幾句,也就退出。回到皇后宮裏笑道:“偏你有這樣的福氣,太后會這麽疼你。”皇后道:“誰願做什生日,她老人家這麽高興,無非哄哄她老人家罷了。”一語未了,慈甯宮太監又來傳旨,說“廟裏壽佛前頭兒是要叩的,叫奶媽子抱了璉哥兒去罷。”高宗接過旨,立即遵行去訖。皇后道:“皇太后這麽費心,怎不叫人涕零感激。”

  忽小太監入奏:“富侯爺傅尚書都差人在宮門候旨,說娘娘千秋,擬遣眷屬人宮叩祝。怕礙著國服,不敢擅行進來。請爺、娘娘的旨。”高宗道:“難爲他們想得周到。傳旨他們,皇太后很高興,叫他們進宮來是了。”小太監領去旨訖。一時富太君富夫人,傅夫人等一衆椒房眷屬,都坐轎人宮。卻一個個都按品大裝,見了帝後,都要按照儀注行禮。高宗忙傳旨叫免,又都賜了坐。太監泡上茶,大家品著閒話。高宗道:“嫂子妹妹快都卸了裝,似這麽冠服披風,拘拘牽牽,不是叫你們來作樂,倒是叫你們來受苦了。”皇后道:“正是呢,大家換了衣服,疏散疏散,正不必拘禮。拘了禮,倒沒趣味了。”高宗傳旨擺宴。傅夫人笑道:“我們壽禮都沒有貢呈,倒先蒙恩賜宴。這不是我們來祝壽,倒像我們自己來過生日了。”高宗道:“皇后跟妹妹原是同胞一體,就替皇后過生日,也是應當的。”當下筵開玳瑁,褥設芙蓉,淺笑輕頻,心甜意洽。一時高宗高興行起令來,呼三喝四,挨著位兒拇戰。傅夫人自命爲拇戰老手,這一晚的拳,偏偏是她輸的多,不勝酒力,便先逃席而去。衆人都不在意,依舊珠搖玉動,翠舞紅飛。高宗趁她們不備,也偷偷的起身跟了去,直到席散,連影兒都不見。皇後道:“他們兩個聚不得一塊兒,聚了一塊就有事故鬧出來。不知又在哪里做什麽了。”富夫人忙把別的話岔開,於是大家坐下抹骨牌兒,鬧了一整天,才都散去。這日的骨牌,賭的原是東道,恰恰皇后贏的。次日富察太后等,備了盛席酒筵送進宮來,玩笑談話依舊十分熱鬧。只傅夫人不曾來,高宗很是牽挂,便要叫太監去召。富察太后道:“罷了!罷了!我們那三丫頭,淘氣得很,沒事如何肯不來。昨日回去,不知怎樣就頭暈起來,今兒懶怠行動,我們才去瞧她,兀睡在床上呢。”高宗道:“了不得!快傳太醫瞧瞧去。”富察太后道:“傅恒已請了兩個大夫了。”高宗見說,方才罷了。

  卻說傅夫人,從那日祝壽回去,就得了一個懶怠之症,喜酸思食,作惡嘔吐,懶怠動作,經也就此停祝高宗初時限著急,天天飭太醫診治,開了方要進呈過才許煎服。後來太醫奏報是喜,才安了心。卻還時時派太監到傅尚書家看視。傅夫人要吃什麽,立傳御膳房做了賜去。後來分娩下來,倒是個男孩子,題名叫福康安,高宗非常憐愛。傅恒共有四個兒子,那三個都尚著公主,封爲額駙,君臣相得,倒不及福康安。福康安雖沒有尚主,聖主隆恩,倒封爲忠銳嘉勇貝子。高宗還不愜意,要封他王爵,無奈福公沒福,早早的就死了,高宗究竟追封了他一個郡王銜。後人有詩道:

家人燕見重椒房,龍種無端降下方。

  丹闡幾曾封貝子,千秋疑案福文襄。

  這都是後話。當下皇后見高宗待到傅夫人,仁至義盡,心裏未免不自在,侍宴承歡,未免不肯隨人宛轉。高宗心下明白,也不跟她計較。這日,不知又爲了什麽事,帝後二人又有些言語不和,皇后又在宮中獨自垂淚。高宗事後追悔,又去溫言撫慰,皇后才漸漸回過意來。高宗道:“咱們二人,不是今兒才認識起你,一竟很隨和的。怎麽這會子倒性氣大了,每爲了沒要緊的事,就與我過不去。記得從前我有了什麽,你倒肯讓我一點半點。”皇后道:“還提起從前呢,從前是貧賤夫妻,爺把我當個人,凡事與我商量,現在爺是皇帝了,水漲船高,哪裏還把我放在眼裏。只是我自己想,雖然不濟,究竟也替爺生了兩個兒子。就是妃嬪宮女生了兒子,總也要耽待一二呢。其實我自己也不知趣,不道黜辱,已經天恩高厚,還要跟爺爭非論是,那不是自討沒趣麽。”說著,小太監帶永璉、永琮進來請安。高宗舉目,見琮、璉兩個,粉面朱唇,眉清目秀,真是雙株玉樹,一對璧人,再看看皇后,只有這兩個親生兒子,素愛如珍,又想夫妻素本恩愛,近來做事,自己實有對不過她的地方,因愛生愧,因愧生憐,就發出一個念頭來,笑向皇后道:“你放心,我總將叫你享大福就是了。那些沒要緊的事,都不要存在心上。懲她是誰,總不能夠比及你呢。”皇后道:“那是爺的天恩,只怕我母子沒福消受。”說著又滴下淚來。高宗道:“這種頹喪的話,講它怎的,我們到園子裏散散罷。”於是帶了皇后,並永璉、永琮兩皇子,到暢春園玩了一天。這夜高宗就宿在皇后宮裏。次日朝罷,叫近侍內監都回避了,一個兒走入正大光明殿,親提御筆,在龍紋黃紙上,寫了永璉的名兒,封固定當,叫人安入匾額裏頭,這便是大清國建儲大典。

  偏是這麽人不知鬼不覺的秘密勾當,偏要貯放在正大光明殿裏頭,你道奇怪不奇怪。

  卻說高宗即位以來,五穀豐登,四方平靜,把朝中這一班盛世良臣,閑的要不得。靜極思動,便都上封奏談時事,有主張文字的,奏請開館修史,有主張武功的,奏請拓土開疆,也有奏興土木,奏行巡狩的。瞧他們章奏,詳征博引,典麗聿皇,都是絕大的大經濟。遇著高宗這樣曠代令主,自然君明臣良,相見恨晚了。當下下旨,先修圓明園。這圓明園,原是前明懿戚徐偉的別墅,距平則門約有二十多裏路,亭台竹木,風景非凡。聖祖賜名暢春園。世宗在潛邸,聖祖命於園之北隅,辟地築屋,賜名圓明,爲世宗讀書之所。世宗登了位,就大加開拓,築起琳宮復殿,建成傑閣崇墉,巍峨宏敞。幾駕二春而上。這會子高宗繼述先志,竟把三園歸一併建,工程浩大,創建非常,把銀子花得像流水一般。裏頭景致,離宮別館,月榭風亭,這種人力辦得到的,不用說了,就是奇卉異草,巧獸珍禽,各種數千裏外的東西,也責成地方官採辦。將來一草之細,一石之微,無不饒有勝趣,窮奢極侈。別說文王之囿,齊宣之囿,萬萬不能比擬,就秦始皇阿房宮、隋煬帝迷樓,怕也沒這麽精雅別致。這一年園工告成,高宗命駕往遊。赤日當頭,天氣異常炎熱。掌蓋的忘記攜了一柄九曲杏黃傘,偏偏高宗傳旨叫張傘,侍從人等嚇得目定口呆,一聲兒不敢回奏。高宗道:“寶蓋都會忘記,你們吃了飯,都在管點子什麽?”忽聽侍從中有人朗聲答道:“典守者不得辭其責,應該問掌蓋的。”高宗舉目看時,只見此人長身玉立,粉面朱唇,約有二十來年紀,不覺大吃一驚道:“好生奇怪,到像在哪里見過的,何等眼熟,只是想不起來。”隨問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當的什麽差使?”那人跪下奏道:“微臣和坤,是滿洲官學生,蒙恩賞在駕前當差。”高宗道:“怎麽我不很看見你?”和珅道:“皇上看不見的多著呢,豈止微臣一個。微臣成年家只在宮門外伺候,近身差使,一件也當不著,自然皇上不認識了。”高宗見和珅人物漂亮,語言流利,心下很是歡喜,叫他擡起頭來。和砷遵旨擡頭,高宗把他估量一番,見他項間有指尖兒大大一塊朱砂記,不覺大驚失色,脫口道:“你竟來了麽!你竟來了麽!”當下就帶他到新園子裏,陪伺遊賞,賜衣賜飯,恩眷十分隆重。次日又下特旨,授他侍衛之職,朝中文武,無不納罕。

  且住,和珅不過是個官學生,一言稱旨,也斷不會寵倖得這麽迅速。原來這裏頭,卻有一段很古怪的事故兒。高宗在潛邸時,有一日人宮請安,路經某妃臥室,恰值某妃對鏡梳妝。

  高宗見她發長委地,不禁動了羡慕的念頭,偷偷步到她背後,用兩手掩住她兩個眼珠子。某妃不知是高宗,順手兒用牙梳向後打了一下,不料竟打起一個青紫紋塊兒。後來皇太后看見了,查問根由,高宗不能隱瞞,奏說是某妃打的。皇太后大怒,把高宗狠狠痛斥一番,又把某妃立行賜死。在皇太后當日,只道高宗與某妃總有什麽暗昧勾當,又誰知這一段公案都是冤枉的呢!等到高宗知道,某妃已經氣絕。高宗大大感悼,奔到靈前撫屍大哭,自己咬破舌尖,用指蘸著血,向某妃項間點了個記識,祝道:“你的性命,是我害了你,須知我也不能夠自主。魂如有靈,快快投生人世。我們兩人,如果再能夠會面,我總不負你也。”現在瞧見和珅面貌,與某妃一模一樣,又見他項間有這麽一塊朱砂記兒,不禁動了呆想,把和珅當作某妃轉世,只管憐惜起來。朝中文武,如何懂得。

  和珅自受高宗知遇,一年之中,連升六次,從官學生,直躍到侍郎,並賞在軍機處行走,言聽計從,思遇之隆,莫與倫比。闔朝人士,誰不羡慕!這日諸臣召見,上頭又獨叫起了和珅足問有一個時辰的話。退朝下來,大家爭著探問消息。和珅道:“沒有什麽事,皇上爲了二皇於的病愁悶,我解勸了好一回。”衆人道:“提附二皇子,太醫院老秦天天進去請脈,難道還沒有愈麽?”和珅道:“哪里就會愈,能夠減輕點子,已經萬幸了。”衆人都問到底什麽病症。和珅道:“起初是瘧疾,現在變了傷寒,這幾天病勢很是利害。”衆人道:“瘧變疾,是病勢不輕的。”閒談一回,也就散去。

  卻說二皇子永璉,病得十分利害。高宗嫌太醫院醫官不濟事,下旨徵求民間醫士人京診治。還沒有征齊,璉皇子早嗚呼哀哉,歸天去了。高宗十分悼痛,賜諡爲端慧太子,喪葬一切,無不格外從豐。皇后富察氏悲傷慘痛,哭得死去活來,高宗溫言勸解一時,如何勸解得轉。直到後來,高宗許了她書寫永琮名字,貯放殿額,才漸漸減了幾分悲痛。誰料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,七皇子永琮,忽又得著暴病薨了。富察皇后傷悼過甚,也就染病身亡。後人有詩歎道:

星霓蒼龍失國儲,巫陽忽有叫倉舒。

  長秋從此傷盡落,雲黯纖阿返桂輿。

  皇后薨逝之後,高宗感傷思念,悽楚異常。特命內監,凡是皇后平日所御奩具衣物,一律不准移動,以備自己不時遊幸,留做個紀念兒。後族十四個侯伯,格外加恩待遇。又撰了一篇御祭文,親行祭奠。後人有詩歎道:

列戟通侯十四人,外家恩澤古無倫。

  君王親誄河洲德,檢點禕笄倍愴神。

  皇太后見高宗悲傷不已,怕他因此悶出病來,特把高宗傳到慈甯宮,著實開導一番,並要替他立刻選立皇后。高宗碰頭道:“太后雖有恩命,子臣不敢領旨。”太后道:“人已去世,念也無益,再者你待到她仁至義盡,也總算交代的過。難道爲了她一個兒連國家社稷都丟掉不要了麽?”高宗無語。皇太后道:“那拉貴妃,我看她倒很穩重,扶了正,省得再到外邊去選人,不知你意思裏頭怎樣?”高宗道:“太后選中的人,諒來總不會錯的。”太后道:“你答應了就好了。”過了幾時,果然特下懿旨,升皇貴妃那拉氏爲皇后。高宗見是太后意思,不敢說什麽,心裏頭終不很爲然。卻叫畫工畫成宮訓圖十二幅,暗寓教訓的意思,每逢除夕,叫東西六宮懸挂瞧視,以資觀感,平日收藏在景陽宮後面學詩堂內。這一番舉動,雖沒有說爲是皇后,明眼的人,卻一望就能知道。後人有七絕一首,詠此事道:

瑤星坤極藹樣光,宮訓圖成十二章。

  歲歲春朝重展視,雲縑深護學詩堂。

  這一年京師忽地大旱,從五月到七月兩個多月,一滴雨都沒有下過。圓明園裏頭各種花木,乾枯了大半。高宗下旨修省,一面徵求直言極諫,一面派遣大臣到龍神官拈香祈禱,哪里有一點兒效驗!和珅此時已做到工部尚書,便特上一折封奏,奏請設壇建醮,並禁止官民宰殺牲口。高宗大喜,立即批准。和珅退朝回家,與家人闊論高談,非常高興。和珅之妻榮氏聽了,開言道:“天旱又不旱你一個兒,要你著急做什麽。”和珅道:“主子憂得這個樣子,做臣子的不應替他分分憂麽?”榮氏道:“難爲你這麽盡忠報國,只是苦了我呢。”和珅道:“怎麽倒又苦了你呢?”榮田氏道:“我才點了一樣菜,現在要齋戒,可就不能吃了。”和珅道:“什麽菜,巴巴的隔日就要點定?”榮氏道:“是小炒肉。”和珅笑道:“虧你不慚愧,一樣小炒肉,也值得這麽鄭重。”榮氏道:“這一樣萊,是我新得來的法兒。從前只有年大將軍家有這個烹調方法。”和珅道:“什麽方法?左不過肉裏頭,多加點子雞汁罷了。”榮氏道:“加了雞汁,就不是完全肉味了,並且雞汁也沒有這麽鮮味。這一樣萊是要早一日吩咐廚房裏,廚子便到豬圈中,挑選一頭肥豬,就這頭豬身上揀了一處最精的肉,活生生割下,切片油炒,其味之美,比了什麽都要好吃。大約一頭豬,總好割三五回,隨割過隨把刀傷藥,替它敷上。”和珅道:“年大將軍家烹調法兒,你怎麽又會曉得的呢?”榮氏道:“李福家的,原是年府小丫頭子,跟著十二娘姨學會了的。那一年大將軍壞了事,姬妾們風流雲散。十三姨娘嫁了一個秀才,這秀才聽到小炒肉風味,就要十三姨娘做。姨娘笑道:‘談何容易!這也是酸秀才配吃的?拈斤估兩,通只買一二斤肉,如何好做?’隨把做法說了出來。秀才沒法,只得罷了。後來逢著神社,秀才恰輪著當社長,就把社豬擡回家裏,叫姨娘做。姨娘詫道:‘我在府中,治的都是活豬,這殺死的豬兒,有甚鮮味呢?’秀才道:‘這一頭已經費事得很,哪里還找活的呢?就這麽將就點子罷。’姨娘道:‘那也沒有法子想了,你先煮酒,待我做來。’一時做好,這秀才鮮得連舌頭都吞下肚去。你想這麽美味菜兒,才點了,偏你又禁起屠來了。”和珅道:“那也不值什麽,你儘管做,做好了,我也嘗嘗。”榮氏道:“你不是說已經奉旨齋戒了麽?”和珅道:“又不請客,咱們自己人吃點子,誰又知道呢?”當夜無話。

  次日果然做了一味小炒肉,兩口兒正吃得香甜,忽報乾清宮掌院太監金國安進來降旨也。和珅大驚,忙要茶漱了口,穿齊袍褂,迎出廳前。金太監宣旨道:“奉上諭,今日朕陪侍皇太后御園龍神祠拈香禱雨,著和珅隨班伺候。欽此。”接過旨,和珅留金太監坐下問道:“怎麽上頭發出此念,昨兒召見,還沒有提及呢?”金太監道:“原是太監起的意,虔誠得要不的。今兒爺傳旨叫備輦,還受了一場教訓,她老人家主張步行呢。”禱雨的木闌祠,是瑢哥兒恭擬了,爺親筆改正的。”金太監去後,和珅就朝服入宮。見各王大臣、滿漢大學士尚書人等都已齊集。一時高宗扶著太后,步行而出。和珅隨班見過駕,就跟隨兩宮,到御園龍神祠虔心叩禱。果然至誠格天,這一晚就濃雲密布,大沛甘霖。京師人民無不大悅。後人有詩道:

鐵牌請到自邯鄲,齋醮連旬詔設壇。

  步禱深宮家法在,木闌詞付近臣看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